一 天啟凶災(1 / 3)

欽天監,乃掌管天文、曆法的皇家官署,其職責是觀察星象,承天順命,協助帝王巡狩四方。自商周以降,曆代均有設置,傳承數千年,未有中斷。傳至明朝,稱作太史監,不久改為太史院,洪武元年改稱司天監,洪武三年稱作欽天監,受禮部管轄,自此,便成定製。

時至天啟五年十月朔日,欽天監監正劉吉按例進呈曆書,天啟帝朱由校身體有恙,不去乾清宮,隻在內宮接見。劉吉進了帝王居所,跪拜在地,將曆書雙手奉上,道:“臣劉吉領欽天監各官正、監候、司曆,自九月起測算天象,焚膏繼晷數十日,算得來年曆書,與往年《大統曆》比對,分毫未差。臣編造成冊,按例進奉,助聖上勘定農時,造福天下生民。請聖上禦覽。”

朱由校側臥在龍榻上,身子動也不動,隻是揮揮手,表示知道了。身邊的一個小太監立刻上前,將曆書收了,捧在懷裏,回來侍奉在龍榻旁邊。要是在往日,朱由校這樣子,下邊的臣子自然知道,這是皇帝不願再見人,是該告退了。但是今天,劉吉另有重要的事情稟報,所以跪在原地,並沒有退下。

朱由校見劉吉沒有退下的意思,便問:“既然已經遞了曆書,為何還在這裏?”

劉吉道:“微臣有要事稟報,唯乞聖上垂聽。”

“有什麼事,就說吧。”

“數日前,臣夜觀天象,見赤星上衝,徘徊於心宿之內,隱隱現出‘熒惑守心’之象。古來至今,凡有此天象,則國家必有難解之大災。臣有觀星之職,見此凶異天象,不敢不報。”

朱由校斜著身子看他一眼,道:“你是說,我大明有亡國之象?”

劉吉聞言受驚,頓首道:“臣不敢!大明朝江山永固,聖上萬壽無疆。泱泱大國,必能至千世萬世!”

朱由校坐直了身子,嗤笑道:“千世萬世?秦王嬴政立國的時候,也說了千世萬世的話,結果呢?才傳了兩世就亡了。”

劉吉被這句話嚇出一身冷汗,伏在地上如搗蒜一般磕頭:“臣口不擇言!臣萬死!”

朱由校離了龍榻,踱兩步,道:“朕也沒有怪罪你,你就不要在這裏賣可憐了。”皇帝既然這麼說了,劉吉便停下磕頭,但心中仍然惶恐不安,伏在地上,汗涔涔的一動也不敢動。

朱由校也不管他,自言自語道:“自太祖立國到如今,大明朝一直政通人和。可這兩年,天下頗不太平。自前年開始,各省時有蝗災、旱災、水災。朝廷安撫不利,流民紛紛化為盜賊,搶掠村縣。天下紛亂如此,如今又出現‘熒惑守心’的凶象,可真是讓朕心中不安啊。”劉吉伏在地上,不敢接話。

朱由校兀自歎一口氣,道:“罷了,罷了!今天本來是獻曆的好日子,隻是朕的身子不舒服,這已經掃興致了,就不說這些喪氣話了。”又向劉吉道,“你獻曆有功,有賞。朕要靜養了,你下去吧。”

劉吉如蒙大赦,說一句:“臣告退!”戰戰兢兢起身,退了出去。

曆年獻曆,都是讓人操心的大事,欽天監數旬裏不眠不休,都是為了這一天。往年從未有過任何閃失,可沒想到今年卻出了“熒惑守心”這個變數。劉吉觀測到這個異常天象後,本已上報禮部,但禮部官員怕皇帝聽後發怒,一直壓著不報。劉吉有感於肩上觀星之重任,又心念國運,才決定冒死上奏。本來,他不願意在獻曆的大好日子裏告訴皇帝這件事,可欽天監監正是個小官,唯有在今天才能見到聖駕,“熒惑守心”這個異象,若是此時不報,就再難找到機會上奏了,思來想去,劉吉還是決定利用獻曆這個機會向皇帝奏報。隻是聖意難測,向皇帝奏報這個壞消息,還不知道皇帝會有什麼想法,若是皇帝發怒,那可就凶多吉少了。劉吉本來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沒想到皇帝輕描淡寫地處理了這件事,對“熒惑守心”的天象並不是多麼在意。盡了職責,還能毫發無傷地從皇宮裏出來,對劉吉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劉吉從皇宮裏出來,深深地出了一口氣,身上的重壓也輕了許多。

回到欽天監,司曆李桐一見劉吉,連忙迎上去道:“師父,你回來了。”他是劉吉的徒弟,跟隨劉吉學習演算天文曆法,在欽天監做了個司曆。

劉吉一臉疲憊,自己坐下,向著李桐道:“去給我倒杯水來,讓我喝一口。”李桐見師父氣息虛浮,連忙去倒了一杯水,恭恭敬敬端到劉吉麵前,問道:“師父,今日麵君,沒出什麼事吧?”劉吉喝口水,靠在椅子裏,長籲一口氣,道:“倒是沒什麼大事。咱們欽天監,領的是觀測天象、演算曆法之職,本就是難辦的事情,而一年一度的獻曆,更是棘手。今年熬過了,也算是能暫時歇一歇了。”

李桐點點頭,又問:“那師父說沒說‘熒惑守心’的事?”

“說了,但是聖上並沒有放在心上。”

“這樣的凶象,聖上一點都不關心麼?”

劉吉又喝一口水,道:“說到底也隻是一個天象,沒什麼害怕的!國家興亡是要仰賴人力,不在天象。‘熒惑守心’固然是凶異之兆,但隻要聖上英明,大明朝一樣能興盛下去。”

李桐聞言,點點頭,道:“師父說的是,徒兒明白了。”安安穩穩地獻完曆法,欽天監算是熬過一件大事,再往後小半年,就能輕鬆一點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眼看就過了年,到了天啟七年。這年,發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讓朝野上下議論紛紛。

這件事,便是蘇州民變。

時年二月,閹黨之首魏忠賢為了打壓異己,汙蔑東林黨人周順昌有髒賄之實,派錦衣衛緹騎到蘇州拘拿周順昌。錦衣衛一路到了蘇州,拿了周順昌,將其五花大綁,招搖過市。周順昌在蘇州德高望重,頗得民心。市集上的百姓聽聞閹黨抓人,紛紛聚集起來,攔住緹騎,為周順昌鳴冤。緹騎不理,反而鞭打百姓。百姓向來憎恨閹黨,如今又遭到鞭打,憤恨難忍,蜂擁上前圍毆錦衣衛緹騎。錦衣衛緹騎本是武藝高強的人,但見百姓人多勢眾,嚇得不敢相抗,一個個縮手縮腳,反而被百姓打的七零八落。結果,一人被生生打死在街頭,其餘的人翻牆逃走。百姓還要追打,吳縣縣令陳文瑞在場,前後勸說,百姓隻是不聽。陳文瑞涕淚泗留,拚死攔住百姓,言說厲害,百姓才罷手,擁簇著周順昌回家。

事情傳到朝廷,魏忠賢沒想到激起民變,又驚又懼,暗暗思量應對的辦法。還未想出什麼對策,朱由校忽然傳旨,召見魏忠賢,專門問他此事,魏忠賢不期防皇帝知道了此事,倉促之間,隻得硬著頭皮推說蘇州有刁民聚眾,對抗官府。朱由校向來寵信魏忠賢,甚至稱他為“阿公”。信任如此,自然也就不再深究,隻是告誡魏忠賢,不要為難百姓。

魏忠賢剛糊弄過朱由校,就有消息傳來,說周順昌為了庇佑蘇州百姓,自己投案。魏忠賢暗喜,心中的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

可是魏忠賢素來歹毒,就算周順昌已經歸案,也絕不會放過他。他將周順昌送至詔獄,令錦衣衛指揮使許顯純親自審訊,想要屈打成招。許顯純身領錦衣衛指揮使的頭銜,其實是魏忠賢的走狗。他製造過無數冤案,構陷過許多朝臣,其陰狠毒辣,錦衣衛中無人能及。

許顯純每隔一日,便去拷打周順昌。錦衣衛的詔獄裏,鞭打、土壓、錐刺等各種酷刑多如牛毛。一樣一樣的用下來,不到幾天,周順昌就被折磨的不成人樣了。等到周順昌奄奄一息的時候,許顯純便編造了認罪文書,將周順昌提到案前,要他畫押認罪。

周順昌拖著遍體鱗傷的身子,大罵許顯純:“老夫是頂天立地的男兒,豈會向你們這些禍國殃民的敗類低頭?等到魏閹老狗倒台的那天,你們這些鷹犬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許顯純大怒,踩住周順昌,揪起他的頭發,拿鐵椎將他的牙齒盡數敲落,大聲喝問:“現在看你還能爽快地罵人麼!”

周順昌仰起頭,一口血水唾過去,滿口鮮血混雜著牙齒噴到許顯純臉上。

“老夫拚盡最後一口惡氣,也要唾罵你們這群惡狗!”

許顯純怒不可遏,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操起鐵椎暴打周順昌。周順昌趴在地上,本就氣息奄奄,經過這一陣毒打,已經是氣若遊絲,沒了一點活人的樣子。

許顯純狠狠發泄了一通,揪起周順昌的衣領,將他拽起來。周順昌如同草席一樣被提起來,身子軟軟的耷拉下去,兩條腿劃拉在地上,動也不能動。

“你這黃口腐儒,除了嘴上厲害,還能怎麼樣?魏千歲殺的就是你這種動嘴皮子的人!告訴你,不管你認不認罪,這詔獄都是你的葬身之地。我今天就在這陪你,你想怎麼罵就怎麼罵,我倒要看看,你能罵出什麼花來!”

周順昌已經沒了生氣,眼睛都睜不開,嘴巴張一張,用盡力氣蹦出幾個字:“你們殘害忠良,禍亂朝政,必將招來天怒人怨,最後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