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謝子京的回憶,秦戈隻記得自己給了他花,但當時的許多細節早就忘記了。如果不是多年之後重遇謝子京,他可能根本不會想起當年的這樁事情。
但這一段,在謝子京這裏顯然是值得反複咀嚼的大事。
記憶被美化了。秦戈看見自己把懷中的花束遞給謝子京,謝子京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自己臉上。年紀尚的秦戈根本不知道哨兵的眼神裏滿是對自己的好奇和好感,他隻是將花束給了那個人,繞過這一片區域,遠遠走開了。
聽謝子京講述,和自己再次目睹,感受竟然如此不同。謝子京低下了頭,秦戈看見他把花束牢牢攥在手裏,極珍重似的,還抬手理了理被烈日曬得有點兒蔫的花瓣。
秦戈有些發暈,他感覺自己的情緒異常不穩定,仿佛隨時都可能從這片回憶中脫離。
給謝子京植入虛假記憶的人,一定也曾這樣深入過他的自我意識,一定也看到了這一段記憶。
他人生中充滿光彩的快樂,就這樣被人緊緊抓住,並且大肆侮弄。
秦戈難受極了。他無法穩定自己,隻想抱著謝子京,在他肩膀上大哭一場。他並不覺得自己辛苦,謝子京完全將他忘記他也能承受——但他受不了謝子京被人這樣肆意地擺弄記憶。那是他和謝子京才能夠分享的往昔。
手中的花束忽然抖動起來。隨即所有花瓣脫落,撲向秦戈。
秦戈下意識閉上了眼睛,彷如在狂風中搖擺的一瞬之後,他的雙足牢牢踩在了地麵上。
冷風穿過毫無遮攔的地麵,吹動了他的兜帽和衣上的拉鏈。秦戈聽見拉鏈頭發出的細細聲音,他竭力睜開眼睛,濃黑色的迷霧緩慢散去。他正在路上行走,腳下是凹凸不平的地麵。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在前方,距離他大概四五步。
視野持續晃動,這段記憶似乎是謝子京不樂意回想起來的。
頭頂是黑的,從未見過的密集星群高高釘在蒼穹。他回頭,看見身後不遠處是兩頂帳篷,還有一盞明亮的燈。
秦戈聽見謝子京的聲音從自己的胸膛裏震動著發出。
“爸爸!”他大喊,“鹿泉真的已經幹了嗎?”
“爸爸?”雷遲盯著邊寒,“你確定自己聽到周遊這樣喊周義清?”
邊寒蜷縮在病床上,慢慢點頭。
“你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周遊。”雷遲,“調劑師在你的記憶裏發現,你早就知道真正的周遊不在了。”
“我知道……但我無能為力。”邊寒看著他,“連周遊的爸爸都認為他是自己的孩子,我們這些孩的話……而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雷遲不出聲,背脊靠在椅子上,靜靜看著邊寒。負責記錄的劉也停筆了。兩個人的沉默像是有棱有角的巨大塊壘,填在狹窄的病房裏,擠得邊寒發慌。
“我也沒辦法!我們都沒有辦法!”他大喊。
“如果當時被取代的是……夏春,或者淩思遠。他倆也是你從就認識的朋友,對吧?”雷遲問,“你會有辦法嗎?”
邊寒沉默了。
劉看著雷遲:“組長,你……”
雷遲點點頭,表示會控製好自己。
他不應該在訊問中提出這種問題的。他隻是一時沒有忍住。雷遲很清楚,為什麼這麼多人發現真正的周遊被取代,但是沒有一個人放在心上——因為真正的周遊,是不值一提的。
一個無法出門的孩子,一個孱弱的向導,他認識邊寒這些人,但這些人還不是他的真正朋友。出於憐憫與同情,他們會和周遊來往;而一旦發生了意外,這種虛薄的感情根本不能為周遊提供任何支持。
在這樣的周遊身邊,出現了一個崇拜著他的。
他會做什麼?他會不會完全信任?會不會將自己的所有想法告訴?或者更進一步的,周遊會依賴:他需要同齡人的崇敬和肯定,他需要,需要一點兒別的感情,或者愛,不問緣由的那一種。
逼仄狹的房間裏,兩人共處的漫長時間中究竟發生了什麼,或許隻有周遊本人和才知道。
“……真正的周遊消失之後,周義清那個人是周遊,於是我們……也就開始稱呼他為周遊。”邊寒皺了皺眉,回憶這些事情令他頭腦劇痛,非常難受,藥液艱難地維持著他的清醒,“新的這個周遊……他是一個怪人。”
邊寒和夏春等人都記得,以前這位英俊的男孩是很少出門的。他總是跟周遊呆在房間裏,周遊教他認字讀書學電腦,他會用抹布把周遊的輪椅擦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有時候兩個人會親昵地趴在二樓唯一的窗台上,看被雜亂電線和樓宇切割開的空,或者看一場雪,大聲跟雪裏走過的人打招呼。
周遊不在了之後,那個男孩開始頻繁出沒於王都區之中。
他自稱周遊,總是在王都區裏尋找年輕的向導或者哨兵,用漂亮的笑把人勾進窄巷或者路邊昏暗的房子中。
邊寒一直以為周遊在通過出賣身體的方式掙錢,王都區裏這樣的人太多了。但自從他被周遊拉進巷中之後,他發現自己完全錯了。
周遊沒有跟自己選中的哨兵或者向導做愛。邊寒拒絕他的時候,周遊還大聲笑了出來。
“我不是想做愛。”周遊把他推到牆上,瘦削的身體幾乎完全緊貼著邊寒,手指在邊寒的太陽穴旁虛點了兩下,“我就是想看看你的‘海域’,可以嗎?”
他似乎在哀求,眼裏盛著可憐兮兮的懇切:“我會回報你的。”
邊寒冷漠地看著他:“我對你沒有興趣。”
周遊又笑了:“不……哎呀,我的回報是在你‘海域’裏完成的。”
邊寒警惕起來:“你要做什麼?”
周遊想了想,提出一個建議:“你就給我五分鍾吧?”
五分鍾,不值一提的五分鍾。邊寒忖度著他的提議:自己是哨兵,是比向導更強大和有力的哨兵。他不可能傷害自己。
“……我那時候根本不知道向導會給哨兵帶來怎樣的影響。”邊寒抱住了自己的頭,“我允許他進入我的‘海域’,就五分鍾。……他在這五分鍾裏,給我帶來了一場非常恐怖的風暴……不是痛苦,是極其強烈的快感……我從沒有嚐試過的愉悅和興奮……”
短暫的五分鍾過後,周遊立刻離開了邊寒的“海域”。邊寒無法站立,他被遠勝於生理快感的爽快和愉悅擊倒了,甚至無法支撐自己,靠著牆壁坐在地上,茫茫然地喘氣。身體沒有任何異狀,不出汗,也不覺得難受,但那場地動帶來的餘震仍舊震動著他的“海域”,他看到周遊起身離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的腳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