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了拍左胸,扭頭時在落地窗裏看到了自己此時的表情。謝子京忽然之間不想給對麵燈火裏的人們編排任何故事了。他用手指敲打玻璃窗,每敲打一次,就在心裏默念一次秦戈的名字。
對謝子京來,秦戈的名字就是咒語,是溫暖的水。它持續不斷地滴落,擊穿了冰層,並在他的“海域”裏揚起了爽朗如星夜的風。
始終無法聯係上謝子京和秦戈的唐錯,悻悻離開了便利店。他可以跟店員借手機,但他記不住謝子京和秦戈的電話號碼。
可他不想再等了。
報警不是最好的辦法。畢行一是畢凡的監護人,畢凡又是精神障礙患者,所以畢行一有責任去保護她,讓她遠離一切可能對她造成刺激的人事物——比如自己。
如果能探索畢行一的“海域”就好了。唐錯穿過路,決定到附近的十字路口打車直接去找秦戈。他頭一次燃起了精神調劑科科員的熊熊熱血。
路走到一半,身後的燈忽然啪地滅了。唐錯嚇了一跳,連忙轉頭。
有人正在他身後奔來。巷中燈光搖晃不停,濕漉漉的腕足從地麵攀爬而來,眼看就要抓上唐錯的腳踝。
唐錯轉身狂奔。
畢行一速度也很快。他一邊追趕一邊大喊,唐錯隻能在風聲裏隱隱捕捉到“騙我妹妹”之類的話。
唐錯沒想到自己為了幫畢凡開脫而想出來的謊言,反而徹底激怒了畢行一。
背包在身後亂晃,撞得他背脊疼痛不已。本想釋放熊貓幫忙阻擋,但它的體型太了,最後竟然趴在唐錯的背包上,令唐錯的負擔瞬間翻了幾倍。
他正要收回熊貓,背上忽然一輕。
熊貓被章魚的腕足抓住了。水生生物精神體表麵特有的一層水性保護膜糊在唐錯後腦勺上,唐錯差點被熏得嘔吐:連水性保護膜都這樣了,畢行一的精神體必定已經形態大變。
被擒住的熊貓化作煙霧立刻潛回唐錯體內。趁著這短暫的空隙,唐錯又往前狂奔了幾步。巷子從未這麼長,他不斷踢到黑暗之中的障礙物,跌跌撞撞往光明處奔跑。
巷中原本是有燈和監控攝像頭的,但一個接一個地被畢行一擊碎。唐錯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兩臂忽然一緊——他的背包被抓住了。
他根本還未來得及做出任何自衛動作,章魚的巨大腕足便已經捆著背包舉起,連帶著唐錯一並摔到牆上。
唐錯的五髒六腑幾乎移位。他甫一落地,立刻抓住身邊的各種雜物往身後扔,頭也不敢回,繼續往前爬。但沒爬幾步,幾根細的腕足從路上潛行而來,迅速地纏上了唐錯的腳踝。
令人作嘔的惡意毫不掩飾地從後方滾滾湧來。
唐錯放聲大喊救命,立刻就被腕足束縛了脖子。
不是惡意——這是殺意。
腕足越收越緊,唐錯呼吸漸漸困難。直至此時畢行一仍然隱藏在他視線無法看清楚的暗處,隻有他的章魚不斷伸出腕足,一根根纏卷上唐錯的身體。
就在唐錯窒息的前一瞬,腕足忽然脫力了。
所有腕足同時消失。唐錯仰麵摔在地上。氣味汙濁的精神體霧氣包圍著它,但很快便縮回了暗處。他耳朵嗡嗡作響,好一會兒才能聽到外界聲音。
空氣從未如此新鮮,又像刀一樣切割唐錯的鼻腔和咽喉。他躺在地上大口喘氣,好不容易緩過神,才發現巷中一片寂靜,和殺意、章魚的腕足一起消失的,還有追趕自己的畢行一。
發生了什麼事?畢凡出問題了?唐錯想起身,但身體太疼了。他毫無來由地開始揣測自己的脊椎是否已經在方才的撞擊中碎成了幾截,自己下半生可能要依靠輪椅度日,然後像畢凡一樣被坑窪不平的路麵與沒有無障礙通道的樓階困擾。
……還有,活著真他媽好。唐錯甚至有點兒想哭。
但沒哭成。
準確地,在他劫後餘生的第一滴眼淚即將淌出眼角的時候,空中忽然冒出來的一個東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條巨大的、麵目醜陋的鯊魚。
它從巷子上空擺著尾巴遊過,城市的霓虹燈光照亮它身上覆蓋的水性保護膜,令它披掛上一層閃閃發光的水色外衣。
唐錯目瞪口呆。
鯊魚用與自己可怕麵容完全不相襯的優雅姿勢,在樓群上空緩慢遊弋。
唐錯忍著渾身的酸痛,飛快爬了起來。他知道為什麼章魚會忽然退避,畢行一幹脆藏匿離開了。這鯊魚光看體型就知道,它是絕大部分海洋生物的敵。
他扶著牆,盡量快地走出暗巷。
這是一個古怪的瞬間,唐錯站在明亮的街道上,仰望一頭巡遊城市的巨鯊。
他隨著巨鯊前進的方向走去,經過橋、斑馬線,直到被一個長達兩分鍾的紅燈攔在了路的這一邊。
巨鯊繼續拖動尾巴巡遊,每一個動作都仿佛攪動了深夜被燈光染紅的空氣。
在綠燈亮起之前,它消失了。
唐錯暗暗歎了一口氣。看到巨鯊、追逐巨鯊的人似乎隻有自己。夜已經很深了,路上的人們沒有誰注意到,頭頂有一隻龐然大物悠然經過。
隨著人流走過紅綠燈,唐錯忽然發現不遠處就是危機辦。
他跟著巨鯊,竟然回到了單位。
帶著無言的感激和悵然,唐錯拖著腳步走近了傳達室。在大爺給他匆匆處理了外露的傷口之後,他衝進了辦公大樓,直奔今也仍舊通宵加班的刑偵科。
第二,當秦戈來到高考檢測的場地時,絕望地發現二中隻有學生,卻不見帶隊老師。
學生們的報名表和號碼牌都在畢行一手裏,但他卻聯係不上了。
秦戈壓著心裏煩躁,讓白園催促學校盡快聯係畢行一,同時給這些學生安排新的檢測時間。
“唐錯呢?”秦戈問,“他手機怎麼一直沒打通?”
他這句話剛完,唐錯就一瘸一拐地跳著來了。秦戈大吃一驚:“怎麼回事!”
唐錯掃了一眼現場的人,對秦戈和白園擠眼睛:“一會兒再。”
因為唐錯受傷,又不肯請假休息,秦戈隻能讓他先做些不需要力氣的工作,並且立刻把留守調劑科的謝子京叫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