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了走就走。”媽媽說,“你也該有主意了。”
第二天一早,鴨寶告別了村頭的石磨和河灘上的小牛,告別了媽媽和妹妹小梅子,告別了清水河,跟著爸爸,上路了。
那幫小鬼頭們,像是很對不起鴨寶似的,幫他拿著東西,低著頭跟著,一聲不響地,足足送出三裏地……
2
一座大都市。
衣服七長八短,帽簷兒耷拉著的鴨寶,緊緊牽著爸爸的衣角,不時地將身子藏到爸爸背後,探著腦袋打量著這個高樓聳立、車水馬龍的喧鬧世界。爸爸一個勁兒地讓鴨寶享受這座城市的全部好處:下飯館,逛商場,進動物園,到遊藝場坐飛船兜圈兒……鴨寶不時地提一提總是往下出溜的褲子,拔一拔老是往下掉的布鞋(媽媽做的,也太大了),心裏興奮而又驚慌,臉上玩得紅撲撲的,圓溜溜的鼻頭上總掛著幾粒汗珠兒。
爸爸又帶他坐在鬆軟的皮椅上看了一場電影,從大電影院裏出來了。
“你怎麼了?走路一拐一拐的?”
鴨寶臉臊紅了:“褲子……濕了……”
“褲子濕了?怎麼回事?”
“尿……我憋不住……”
“你不是去廁所了嗎?”
“尿池子……那麼白,我不敢……尿不出來……”
爸爸對老實巴交的兒子又氣又好笑,又給他一後腦勺:“你可真是個笨蛋!”
不過,鴨寶慢慢地就適應了大都市。
宮殿、大街、高樓、霓虹燈……這一切,叫鴨寶忘記了石磨和水牛,忘記了媽媽和小梅子,忘記了夥伴們,忘記了村前那條靜靜的、清清的清水河。
玩吧,痛痛快快地玩吧,爸爸兜裏有的是錢!
爸爸十歲的時候,就跟爺爺出來“闖碼頭”了。爺爺是個郎中,背一包草藥,一邊搖著銅鈴兒,一邊吆喝著,到處給人治病。據說,爺爺把一個快往棺材裏裝的人都救活了。兩年前,爸爸一甩手,離開了那個窮家,那塊貧瘠的土地,走上了爺爺的路,到外麵賺大錢去了。
好了,他們得開始幹活了。
爸爸把一塊塑料布往這熱鬧的街頭這麼一鋪,把大帆布包唰地拉開,掏出無數的小紙包,再放開,放開……露出草、花、種子、樹皮、龜殼、烏賊骨……什麼都有。再掏,大玻璃瓶兒,小瓦罐兒。裏麵裝著黑色的藥末。一會兒工夫,一塊塑料布就被雜七雜八的東西覆蓋了。
在爸爸擺攤的時候,鴨寶找來四塊小磚頭,壓在塑料布的四個角上,然後就呆呆地盤腿坐在地上。
爸爸從口袋裏掏出一塊白布幌兒,這麼一抖,把它高高掛在樹枝上,上麵寫著四個黑字:祖傳醫道。
人圍過來了。
爸爸見人漸漸多起來,突然這麼一拍巴掌:“諸位!鄙人家住長江邊,祖上三代行醫,人稱活神仙。醫道傳至鄙人手中,又添幾手新招,從南到北,留一路好名聲。咱一不騙人,二不唬人,石榔頭打石樁,硬碰硬。你問治啥病?頭疼、腿疼、腰疼、脖子疼、渾身筋骨疼,拿手好戲是治各種疑難怪症。叫同誌,你莫呆等,有啥病,說一聲,哎,談錢是小人……”
爸爸油了嘴,一套一套地往外溜。他不時地拿起地上的瓶子,舉在眾人麵前,用手指著,扯直脖子,說這藥是什麼什麼東西配成,能治什麼什麼病症。他可著勁,大聲叫喚,飛著唾沫星兒,忙得歡騰,雙手不停,那樣子,簡直會把石滾兒說得站立起來,把死人說活了。
鴨寶雙手托著下巴。爸爸絕頂精彩的表演,簡直把他看傻了。嘿,真想不到爸爸還有這麼大的本領,硬是吸引了那麼多人,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爸爸可真是“練”出來了。他在心裏為爸爸感到自豪和驕傲。鴨寶記得,他八歲的時候,爸爸在鎮上一個小工廠做倉庫管理員,被人家栽贓,說他偷盜了一千多元貨物,被抓走關押了起來。他和媽媽去看爸爸時,爸爸滿臉胡楂,臉色枯黑,舌頭發硬,連話都不會說了,隻是用目光呆呆看著,活像個白癡。
現在,那張嘴!
有人聽了一會兒,聳聳肩,一笑,搖搖頭走了,甚至還有嘲諷的。爸爸不在乎,不泄氣,把瓶子直舉到人家鼻子底下,玩命地說,脖子兩旁,青筋暴突,像藍色的蚯蚓。那架勢,不逼得你相信,他會跟著直說到你家裏。到底還是有人禁不住——動搖了,跟爸爸說病了。爸爸聽完,這個紙包裏抓一點,那個紙包裏捏一撮,用從鴨寶的作業本上拆下的廢紙一包,遞給人家:“藥到病除,精神虎虎。”對方將信將疑,舍不得似的從懷裏掏出錢來。一人開頭,就有人跟上,生怕靈丹妙藥被人搶買盡了似的。爸爸倒不急了:“別急別急,一共十二份,賣完為止!”喝了口水,不喊又不叫,就隻顧忙著包包收錢了……
掙了錢,爸爸就帶鴨寶往響著音樂的好飯館裏很氣派地一坐,好好吃喝一頓,一直喝得直噴酒氣,不住地打飽嗝。每天晚上,不是看電影就是看戲。爸爸吃得好,玩得痛快,又不幹活兒,養得胖胖的,腦後盡是肥褶,滿麵紅光。比起臉龐瘦小、臉色蒼黃,滿臉皺紋像幹橙子的媽媽,可年輕富態得多了。
自然,鴨寶也感到少有的愜意和滿足……
3
“就待在這裏。跟我這麼多天了,該知道怎麼吆喝了。掙了錢,自己買點兒東西吃。臉皮要厚!”爸爸有心要鍛煉鍛煉鴨寶,撇下他,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了。
鴨寶慌了,不敢抬頭見人。這兒是繁華地段,人如潮水湧來湧去。鴨寶隻看見眼前是一條條晃動的人腿,耳邊是一片嘈雜聲。他感到身上一陣陣燥熱,額上直冒汗珠兒。後來,他再也待不住了,拖著塑料布,把那攤東西直拖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然後,盤著腿,抄著手,默默地坐在那攤東西前,心裏才慢慢平靜下來。
偶爾有人過來問他賣什麼藥,他立即發慌,背好了的話一下亂了,結結巴巴,人家沒等他說完,就走了。想到這份難受,他心裏就巴望著沒有人來打聽。不過,還是把那堆東西攤著,認真地坐著,蠻像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