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穆德 [77]sup> 在《進化》雜誌上發表了一篇論文,題為《專性寄生生物與其宿主共同進化的數學模型》。埃爾利希在這個標題中發現了一個可以用來形容這種貼身雙人舞的詞——共同進化(coevolution)。與大多數生物學發現一樣,共同進化這個概念並不新鮮。神奇的達爾文在其1859年的傑作《物種起源》中便曾提到過:“生物體彼此之間的共同適應……”
約翰·湯普森 [78]sup> 在《互相影響和共同進化》一書中對“共同進化”做了一個正式定義:“共同進化是互相影響的物種間交互的進化演變。”實際上共同進化更像一曲探戈。馬利筋與黑脈金斑蝶肩並肩結成了一個單係統,互相影響共同進化。共同進化之路上的每一步都使這兩個對手纏繞得更加密不可分,直到一方完全依賴於另一方的對抗,從而合二為一。生物化學家詹姆斯·洛夫洛克 [79]sup> 就這種相擁狀況寫道:“物種的進化與其所處環境的演變密不可分。這兩個進程緊密結合,成為不可分割的單一進程。”
布蘭德采用了這個術語,並創辦了名為《共同進化季刊》的雜誌,用於發表包羅萬象的宏論——闡述相互適應、相互創造、同時編織成為整體係統的生物學、社會學和科技等。作為發刊詞,布蘭德撰寫了共同進化的定義:“進化就是不斷適應環境以滿足自身的需求。共同進化,是更全麵的進化觀點,就是不斷適應環境以滿足彼此的需求。”
共同進化之“共同”是指向未來的路標。盡管有人抱怨人際關係的地位在持續降低,現代人在生活中互相依賴的程度卻日益增長,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目前,所有政治都意指全球政治,而全球政治則意味著“共同”政治;在通訊網絡基礎上建立起的在線社區則是“共同”世界。馬歇爾·麥克盧漢 [80]sup> 並非完全正確。我們共同打造的不是一個舒適的地球村;我們共同編織的是一個熙熙攘攘的全球化蜂群——一個最具社會性的“共同”世界,一個鏡狀往複的“共同”世界。在這種環境下,所有的進化,包括人造物的進化,都是共同進化。任何個體隻有接近自己變化中的鄰居才能給自己帶來變化。
自然界充斥著共同進化。每個有植物的角落都有寄生生物、共生生物在活動,時刻上演著難解難分的雙人舞。生物學家普萊斯 [81]sup> 估計,今天物種的50%都是寄生生物。(這個數字已經很陳舊了,而且應該在不斷增長。)而最新的說法是:自然界半數生物都共生共存!商業谘詢師們常常警告其客戶,切不可陷入依賴於某個單一客戶或供應商的共生處境。但是,據我所知,許多公司都是這麼做的,而他們所過的有利可圖的日子,平均起來也並不比其他公司少。20世紀90年代,大企業之間的結盟大潮——尤其在信息和網絡產業當中——是世界經濟日益增長的共同進化的又一個側麵。與其吃掉對手或與之競爭,不如結成同盟——共生共棲。
共生關係中的各方行為不必對稱或對等。事實上,生物學家發現自然界幾乎所有的共棲同盟在相互依存過程中都必然有一方受惠更多,這實際上暗示了某種寄生狀態。盡管一方所得就意味著另一方所失,但是從總體上來說雙方都是受益者,因此契約繼續生效。
布蘭德在他那本名為《共同進化》的雜誌裏開始收集各種各樣共同進化的故事。以下是一則自然界裏最具說服力的結盟的實例:
墨西哥東部生長著各類金合歡屬灌木和掠奪成性的螞蟻。多數金合歡長有荊刺和苦味的葉子以及其他抵禦貪婪世界傷害的防護措施。其中一種“巨刺金合歡”(即牛角相思樹)學會了如何誘使一種螞蟻為獨占自己而殺死或驅趕其他的掠食者。誘餌漸漸囊括了可供螞蟻居住的防水的漂亮巨刺、現成的蜜露泉和專為螞蟻準備的食物——葉尖嫩苞。螞蟻的利益漸漸與合歡的利益相融合。螞蟻學會了在刺裏安家,日夜為金合歡巡邏放哨,攻擊一切貪吃金合歡的生物,甚至剪除如藤蘿、樹苗之類可能遮擋住金合歡媽媽的入侵植物。金合歡不再依靠苦味的葉子、尖尖的刺或是其他保護措施,如今它的生存完全依賴於這種金合歡螞蟻的保護;而蟻群離開金合歡也活不下去。它們組合起來就天下無敵。
在進化過程中,生物的社會性與日俱增,共同進化的實例也愈來愈多。生物的社會行為越豐富,就越有可能形成互惠互利的關係。同樣,我們構建的經濟和物質世界越是相互影響,共同努力,我們越能見證到更多的共同進化的實例。
對於生命體而言,寄生行為本身就是一片安身立命的新天地。也正因此,我們發現寄生之上還有寄生。生態學家約翰·湯普森注意到“正如豐富的社會行為能夠促進與其他物種的共生關係,某些共生關係也促成了新型社會行為的進化。”共同進化的真正含義是,共同進化孕育了共同進化。
距今千百萬年後,地球上的生命可能大都具有社會性,隨處可見寄生物和共生體;而世界經濟也許會是一個擁擠的聯盟網絡。那麼,當共同進化充斥了整個地球時又會發生什麼呢?這個由映射、回應、相互適應以及首尾相接循環不息的生命之鏈所組成的星球會做些什麼呢?
蝴蝶和馬利筋繼續在彼此周圍舞蹈著,無休無止的瘋狂芭蕾使它們的形態大大改變,遠遠不同於它們彼此處於平靜狀態時可能擁有的形態。鏡子上不停翻騰的變色龍陷入了遠非正常的某種紊亂狀態。二戰之後的核軍備競賽讓我們同樣有種愚蠢地追趕自我倒影的感覺。共同進化將事物推往荒唐的境地。蝴蝶和馬利筋,雖然從某種角度來看是競爭對手,卻又不能分開獨立存活。保羅·埃爾利希認為共同進化推動兩個競爭對手進入“強製合作”。他寫道:“除掉敵人既損害了掠食者的利益,也損害了被掠食者的利益。”這顯然不合乎常理,但又顯然是一股推動自然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