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教義的高深,是無可否認的事實。在它,亦有種種治國安民的理論,讀《華嚴經》的五十三參可知。又佛學所爭,惟在迷悟。既悟了,一切世俗的事情,仍無有不可做的,所以也不一定要出家。然佛教既視世法皆非了義,則終必至於舍棄世事而後止。以消滅社會為解決社會之法,斷非社會所能接受。於是經過相當的期間,而反動又起。
佛教反動,是為宋學。宋學的淵源,昔人多推諸唐之韓愈。然韓愈辟佛,其說甚粗,與宋學實無多大關係。宋學實至周張出而其說始精,二程繼之而後光大,朱陸及王陽明又繼之,而其義蘊始盡。
哲學是不能直接應用的,然萬事萬物,必有其總根源。總根源變,則對於一切事情的觀點,及其應付的方法,俱隨之而變。所以風氣大轉變時,哲學必隨之而變更。
宋儒的哲學,改變佛學之處安在呢?那就是抹殺認識論不談,而回到中國古代的宇宙論。中國古代的哲學,是很少談到認識論的。佛學卻不然,所注重的全在乎此。既注重於認識論,而又參以宗教上的悲觀,則勢必至於視世界為空虛而後止。此為佛教入於消極的真原因。宋學的反佛,其最重要的,就在此點。然從認識論上駁掉佛說,是不可能的。乃將認識論抹殺不談,說佛教的談認識論便是錯。所以宋學反佛的口號,是“釋氏本心,吾徒本天”。所謂本心,即是佛家萬法惟識之論。所謂本天,則是承認外界的實在性。萬事萬物,其間都有一個定理,此即所謂天理。所以宋學的反佛,是以唯物論反對唯心論。
宋學中自創一種宇宙觀和人生觀的,有周敦頤、張載、邵雍三人。
周敦頤之說,具於《太極圖說》及《通書》。他依據古說,假定宇宙的本體為太極。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動極複靜,靜極複動。如此循環不已,因生水、火、木、金、土五種物質。此五種物質,是各有其性質的。人亦係此五種物質所構成,所以有智(水)、禮(火)、仁(木)、義(金)、信(土)五種性質。及其見諸實施,則不外乎仁義二者(所以配陰陽)。仁義的性質,都是好的,然用之不得其當,則皆可以變而為惡(如寒暑都是好的,不當寒而寒,不當暑而暑則為惡),所以要不離乎中正(所以配太極),不離乎中正謂之靜。所以說:“聖人定之以仁義中正而主靜,立人極焉。”
張載之說,具於《正蒙》。其說:亦如古代,以氣為萬物的原質。氣是動而不已的。因此而有聚散。有聚散則有疏密。密則為吾人所能知覺,疏則否,是為世俗所謂有無。其實則是隱顯。隱顯即是幽明。所以鬼神之與人物,同是一氣。氣之運動,自有其一定的法則。在某種情形之下,則兩氣相迎;在某種情形之下,則兩氣相距,是為人情好惡之所由來(此說將精神現象的根源,歸諸物質,實為極徹底的一元論)。然此等自然的迎距,未必得當。好在人的精神,一方麵受製於物質,一方麵仍有其不受製於物質者存。所以言性,當分為氣質之性(受製於物質的)與義理之性(不受製於物質的)。人之要務,為變化其氣質,以求合乎義理。此為張氏修己①之說。張氏又本其哲學上的見地,創萬物一體之說,見於其所著的《西銘》,與惠施泛愛之說相近。
邵雍之說,與周張相異。其說乃中國所謂術數之學。中國學術,是重於社會現象,而略於自然現象的。然亦有一部分人,喜歡研究自然現象。此等人,其視萬物,皆為物質所構成。既為物質所構成,則其運動,必有其定律可求。人若能發現此定律,就能知道萬物變化的公例了。所以此等人的願望,亦可說是希冀發現世界的機械性的。世界廣大,不可遍求,然他們既承認世界的規律性,則研究其一部分,即可推之於其餘。所以此一派的學者,必重視數。他們的意思,原不過借此以資推測,並不敢謂所推之必確,安敢謂據此遂可以應付事物?然(一)既曾盡力於研求,終不免有時想見諸應用。(二)又此學的初興,與天文曆法關係極密,古人迷信較深,不知世界的規律性不易發現,竟有謂據此可以逆臆未來的。(三)而流俗之所震驚,亦恒在於逆臆未來,而不在乎推求定理。所以此派中亦多逆臆未來之論,遂被稱為術數之學。此派學者,雖係少數,著名的亦有數家,邵雍為其中之最善者。雍之說,見於《觀物內外篇》及《皇極經世書》。《觀物篇》稱天體為陰陽,地體為剛柔,又各分太少兩者(日為太陽。月為太陰。星為少陽。辰為少陰。火為太剛。水為太柔。石為少剛。土為少柔。其說曰:陽燧取於日而得火,火與日相應也。方諸取於月而得水,水與月一體也。星隕為石、天無日月星之處為辰,地無山川之處為土;故以星與石、辰與土相配。其餘一切物與陰陽剛柔相配,皆準此理),以說明萬物的性質及變化。
《皇極經世書》以十二萬九千六百年為一元(日之數一為元。月之數十二為會。星之數三百六十為運。辰之數四千三百二十為世。一世三十年。以三十乘四千三百二十,得十二萬九千六百)。他說:“一元在天地之間,猶一年也。”這和揚雄作《太玄》,想本一年間的變化,以窺測悠久的宇宙一樣。邵雍的宗旨,在於以物觀物。所謂以物觀物,即係除盡主觀的見解,以冀發現客觀的真理,其立說精湛處甚多。但因術數之學,不為中國所重視,所以在宋學中不被視為正宗。
經過周、張、邵諸家的推求,新宇宙觀和新人生觀可謂大致已定。二程以下,乃努力於實行的方法。大程名顥②,他主張“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但何以識得此理呢?其弟小程名頤,乃替他補充,說“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致知之功,在於格物。即萬事而窮其理,以求一旦豁然貫通。這話驟聽似乎不錯的。
人家駁他,說天下之物多著呢,如何格得盡?這話也是誤解。因為宋儒的所求,並非今日物理學家之所謂物理,乃係吾人處事之法。如曾國藩所謂:“冠履不同位,鳳皇鴟鴞③不同棲,物所自具之分殊也。鯀④湮⑤洪水,舜殛⑥之,禹郊之,物與我之分際殊也。”天下之物格不盡,吾人處世的方法,積之久,是可以知識日臻廣博,操持日益純熟的。所以有人以為格物是離開身心,隻是一個誤解。
問題倒在(一)未經修養過的心,是否能夠格物?(二)如要修養其心,其方法,是否以格物為最適宜?所以後來陸九淵出,以即物窮理為支離,要教人先發其本心之明,和讚成小程的朱熹,成為雙峰並峙之局。王守仁出,而其說又有進。守仁以心之靈明為知。即人所以知善知惡,知是知非。此知非由學得,無論如何昏蔽,亦不能無存,所以謂之“良知”。知行即是一事。《大學》說“如惡惡臭,如好好色”。知惡臭之惡,好色之好,是知一方麵事。惡惡臭,好好色,是行一方麵事。人們誰非聞惡臭即惡,見好色即好的?誰是聞惡臭之後,別立一心去惡?見好色之後,別立一心去好?然則“知而不行,隻是未知”。然因良知無論如何昏蔽,總不能無存,所以我們不怕不能知善知惡,知是知非,隻怕明知之而不肯遵照良心去做。如此,便要在良知上用一番洗除障翳⑦的功夫,此即所謂“致知”。
至於處世的方法,則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盡知。然苟得良知精明,毫無障翳,當學時,他自會指點你去學;當用人時,他自會指點你去求助於人,正不必以此為患。心之靈明謂之知,所知的自然有一物在。不成天下之物都無了,隻剩一麵鏡子,還說這鏡子能照。所以即物窮理,功夫亦仍是用在心上。而心當靜止不動時,即使之靜止不動,亦即是一種功夫。所以“靜處體悟,事上磨煉”,兩者均無所不可。
程朱的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固然把道德和知識,分成兩截。陸九淵要先發人本心之明,亦不過是把用功的次序倒轉了,並沒有能把兩者合而為一。王守仁之說,便大不相同了。所以理學從朱陸到王,實在是一個辯證法的進步。但人之性質,總是偏於一方麵的,或喜逐事零碎用功夫,或喜先提挈一個大綱。所以王守仁之說,仍被認為近於陸九淵,並稱為“陸王”。人的性質,有此兩種,是一件事實,是一件無可變更的事實。有兩種人自然該有兩種方法給他用,而他們亦自然會把事情做成兩種樣子。所以章學誠說:“朱陸為千古不可無之同異,亦為千古不能無之同異。”(見《文史通義·朱陸篇》)其說最通。
以一種新文化,替代一種舊文化,此新文化,必已兼攝舊文化之長,此為辯證法的真理。宋學之於佛學,亦係如此。宋學兼攝佛學之長,最顯著的有兩點:(一)為其律己之嚴。(二)為其理論的徹底。論治必嚴王霸之辨,論人必嚴君子小人之分,都係由此而出。此等精嚴的理論,以之律己則可,以之論事,則不免多所窒礙。又宋學家雖反對佛教的遺棄世事,然其修養的方法,受佛教的影響太深了。如其說而行之,終不免偏於內心的修養,甚至學問亦被拋荒,事為更不必說,所以在宋代,宋學中的永嘉、永康兩派,就對此而起反動(永嘉派以葉適、陳傅良為魁首。反對宋學的疏於事功,疏於實學的考究。永康派以陳亮為魁首,對於朱熹王霸之辨,持異議頗堅,亦是偏於事功的)。到清代,顏元、李塨⑧一派,亦是對此力加攻擊的。然永嘉、永康兩派和朱陸,根本觀念上,實無甚異同,所爭的隻是程度問題,無關宏指。顏李一派,則專講實務,而反對在心上用功夫,幾乎把宋學根本取消了。近來的人,因反對中國的學者多尚空言而不能實行,頗多稱道顏李的。然顏、李的理論,實極淺薄,不足以自成一軍。因為世界進步了,分工不得不精。一件事,合許多人而分工,或從事於研究,或從事於實行,和一個人幼學壯行,並無二致。研究便是實行的一部。顏、李之說,主張過甚,勢必率天下人而閉目妄行。即使主張不甚,亦必變精深為淺薄。所以其說實不能成立。
從理論上反對宋儒的,還有戴震。謂宋儒主張天理人欲之辨太過,以致(一)不顧人情。視斯民飲食男女之欲,為人生所不能無的,都以為毫無價值而不足恤。(二)而在上者皆得據理以責其下,下情卻不能上達,遂致有名分而無是非,人與人相處之道,日流於殘酷。此兩端:其前一說,乃宋學末流之弊,並非宋學的本意。後一說則由宋學家承認封建時代的秩序為社會合理的組織之故。戴氏攻之,似得其當。然戴氏亦不知其病根之所在,而說隻要舍理而論情,人與人的相處,就可以無問題,其說更粗淺牽強了。在現在的文化下所表現出來的人情,隻要率之而行,天下就可以太平無事麼?戴氏不是盲目的,何以毫無所見?
所以宋學衰敝以後,在主義上,能卓然自立,與宋學代興的,實無其人。梁啟超說:清代的學術,隻是方法運動,不是主義運動(見所著《清代學術概論》),可謂知言了。質實言之,清代考證之學,不過是宋學的一支派。宋學中陸王一派,是不講究讀書的,程朱一派本不然。朱子就是一個讀書極博的人。其後學如王應麟等,考據尤極精審。
清學的先驅,是明末諸大儒。其中顧炎武與清代考證之學,關係尤密,也是程朱一派(其喜言經世,則頗近永嘉)。清代所謂純漢學,實至乾嘉之世而後形成,前此還是兼采漢宋,擇善而從的。其門徑,和宋學並無區別。清學的功績,在其研究之功漸深,而日益趨於客觀。因務求古事的真相,覺得我們所根據的材料,很不完全,很不正確;材料的解釋,又極困難。乃致力於校勘;致力於輯佚;對於解釋古書的工具(即訓詁),尤為盡心。其結果,古書已佚而複見的,古義已晦而複明的不少,而其解決問題的方法,亦因經驗多了,知道憑臆判斷,自以為得事理之平,遠不如調查其來路,而憑以判斷者之確。於是折衷漢宋,變為分別漢宋,其主意,亦從求是變而為求真了(非不求是,乃以求真為求是)。清學至此,其所至,已非複宋儒所能限,然仍是一種方法的轉變,不足以自成一軍。
清學在宗旨上,漸能脫離宋學而自立,要到道鹹時今文之學興起以後。西漢經師之說,傳自先秦,其時社會的組織,還和秦漢以後不同。有許多議論,都不是東漢以後人所能了解的。自今文傳授絕後,久被擱置不提了。清儒因分別學派,發現漢儒亦自有派別,精心從事於搜剔,而其材料始漸發現,其意義亦漸明白。今學中有一派,專務材料的搜剔,不甚注意於義理。又一派則不然,常州的莊(存與)、劉(逢祿),號稱此學的開山,已漸注意於漢儒的非常異義。龔(自珍)、魏(源)兩氏繼之,其立說彌以恢廓。到廖平、康有為出,就漸漸地引上經世一路,非複經生之業了。
廖平晚歲的學說,頗涉荒怪。然其援據緯說,要把孔道的規模,擴充到無限大,也仍是受世變的影響的。但廖氏畢竟是個經生。其思想,雖亦受世變的影響,而其所立之說,和現代的情形,隔膜太甚。所以對於學術界,並不能發生多大的影響。
康氏就不然了。康氏的經學遠不如廖氏的精深。然其思想,較之廖氏,遠覺闊大而有條理。他懷抱著一種見解,借古人之說為材料而說明之。以《春秋》三世之義,說明進化的原理,而表明中國現在的當改革,而以孔子托古改製之說輔之。其終極的目的,則為世界大同。恰和中國人向來懷抱的遠大的思想相合,又和其目前急須改革的情形相應,所以其說能風靡一時。但康有為的學說,仍隻成為現代學術思想轉變的一個前驅。
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學術是利於通的,物窮則變,宋明以來的文化,現在也幾乎走到盡頭了。即使沒有西學輸入,我們的學術思想,也未必不變。但既與西洋學術相值,自然樂得借之以自助。何況現在西洋的科學方法,其精密,確非我們之所及呢?所以近數十年來,中國學術思想的變化,雖然靠幾個大思想家做前驅,而一經發動之後,其第二步,即繼之以西洋學術的輸入。和中國學術思想的轉變最有關係的人是梁啟超。梁氏的長處:在其(一)對於新科學,多所了解。(二)最能適應社會的程度,從事於介紹。(三)且能引學說以批評事實,使多數人感覺興味。即此趨勢的說明。
西洋學術輸入以來,中國人對之之態度,亦經數變。(一)其初是指采用西法者為用夷變夏,而極力加以排斥的。(二)繼則變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三)再進一步,就要打倒孔家店,指舊禮教為吃人,歡迎德謨克拉西先生、賽因斯先生,並有主張全盤西化的了。其實都不是這麼一回事。
歐美近代,最初發達的是自然科學。因此引起的整個學術思想的變化(即對於一切事情的觀點及其應付方法),較諸舊說,都不過是程度問題。後來推及社會科學亦然。現在文化前途的改變,乃是整個社會組織的改變,並非一枝一節的問題。這個問題,乃中國與西洋之所同,而非中國之所獨。
具體言之,即是中國與西洋,以及全世界的各民族,都要攜手相將,走上一條新的徑路。其間固無一個民族,能夠守舊而不變,也斷非那一個民族,盡棄其所固有,而仿效別一個民族的問題。因為照現狀,彼此都是壞的,而且壞得極相像。然則各種學術,能指示我們以前途,且成為各學之王,而使他種學術,奔走其下,各盡其一枝一節之用的,必然是社會學。一切現象,都是整個社會的一枝一節,其變化,都是受整個社會的規定的。惟有整個社會,能說明整個社會。亦惟有整個社會,能說明一枝一節的現象的所以然。人們向來不知,隻是把一枝一節的現象,互相說明,就錯了。這是因為從前的人,不知道整個社會,可成為研究的對象,所以如此。
現在便不同了。所以隻有最近成立的社會學,為前此之所無。亦隻有整個的社會學,能夠說明文化之所由來,而評判其得失,而指示我們以當走的路徑。即如文明愈進步,則風俗愈薄惡,這是一件眾所周知的事實,而亦是向來所視為無可如何的事實。毀棄文明固不可,亦不能。任社會風俗之遷流,而日趨於薄惡,也不是一回事。提倡道德,改良政治等,則世界上無論那一個文明國,都已經努力了幾千年,而證明其無效的了。人道其將終窮乎?
從社會學發明以來,才知道風俗的薄惡,全由於社會組織的不良,和文明進步毫無關係。我們若能把社會組織徹底改良,則文明進步,就隻有增加人類的福利了。這是社會學指示給我們前途最大的光明。而社會學之所以能發明,則和現代各地方蠻人風俗的被重視,以及史前史的發現,有極大的關係。因此,我們才知道社會的組織,可以有多種。目前的組織,隻是特種事實所造成,並非天經地義,必不可變。變的前途,實有無限的可能。變的方法,我們所知道的,亦與前人迥異了。
以上論中國學術思想轉變的大概,以下再略論中國的文學和史學。
文學的發達,韻文必先於散文,中國古代,亦係如此。現存的先秦古書,都分明包含著兩種文字:一種是辭句整齊而有韻的。一種則參差不齊,和我們的口語一樣。前者是韻文,後者是散文。散文的發達,大約在東周之世,至西漢而達於極點。散文發達了,我們的意思,才能夠盡量傾吐(因為到這時候,文字和語言,才真正一致),所以是文學的一個大進步。
西漢末年,做文章的,漸漸求其美化。其所謂美是:(一)句多偶麗。(二)不用過長過短之句。(三)用字務求其足以引起美感。其結果,逐漸成漢魏體的駢文。漢魏體的駢文,隻是字句修飾些,聲調嘽⑨緩些,和散文相去,還不甚遠。以後一直向這趨勢發達,至齊梁時代,遂浮靡而不能達意了。
此時供實用之文,別稱為“筆”。然筆不過參用俗字俗語,用字眼、用典故,不及文來得多;其語調還和當時的文相近,與口語不合,還是不適於用。積重之勢,已非大改革不可。
改革有三條路可走:(一)徑用口語。這在昔日文字為上中流社會所專有的時代,是不行的。(二)以古文為法。如蘇綽的擬《大誥》。這還是不能達意。隻有第(三)條路,用古文的義法(即文字尚未浮靡時的語法),以運用今人的言語,是成功的。唐朝從韓柳以後,才漸漸地走上這條路。散文雖興,駢文仍自有其用,駢散自此遂分途。宋朝為散文發達的時代。其時的駢文,亦自成一格。謂之“宋四六”。氣韻生動,論者稱為駢文中的散文。
詩歌另是一體。文是導源於語言,詩是導源於歌謠的。所以詩體,當其發生之時,即非口語之調。近人以隨意寫來的散文,亦稱為詩(新詩),這至少要改變向來“詩”字的定義然後可。
古代的詩,大抵可歌,傳於後世的,便是《詩經》和《楚辭》。到漢朝,風尚變了。製氏雅樂雖存,不為人之所好。漢武帝立新聲樂府,采趙、代、秦、楚之謳⑩,使李延年協其律,司馬相如等為之辭,是為漢代可歌的詩。古代的詩,則變為五言詩,成為隻可吟誦之物。論者多以此為詩體的退化,這是為尊古之見所誤。其實凡事都到愈後來愈分化。吟誦的詩和合樂的詩的判而為二,正是詩體的進化。
歌唱的音調,和聽者的好尚的變遷,是無可如何的事。隋唐時,漢代的樂府,又不為人之所好,而其辭亦漸不能合樂了。聽者的好尚,移於外國傳來的燕樂。按其調而填詞,謂之詞。極盛於兩宋之世。至元以後,又漸成為但可吟誦,不能協律之作,而可歌的限於南北曲。到清朝,按曲譜而填詞的,又多可誦而不可歌了。
中國的所謂詩,擴而充之,可以連樂府、詞、曲,都包括在內。因為其起源,同是出於口中的歌的。一個民族的歌謠,不容易改變。試看現代的山歌,其音調,還與漢代的樂府一樣,便可知道。所以現在,非有新音樂輸入,詩體是不會變化的。現在萬國交通,新音樂輸入的機會正多。到我國人的口耳與之相習,而能利用之以達自己的美感時,新詩體就可產生了。
文學初興之時,總是與語言相合的。但到後來,因(一)社會情形的複雜,受教育的程度,各有不同;(二)而時間積久了,人的語言,不能不變,寫在紙上的字,卻不能再變;言文就漸漸的分離了。合於口語的文字,是曆代都有的。如(一)禪宗和宋儒的語錄。(二)元代的詔令。(三)寒山、拾得的詩,(四)近代勸人為善的書都是。(五)而其用之,要以平話為最廣。這是非此不可的。從前文言、白話,各有其分野,現在卻把白話的範圍推廣了。
這因(一)受教育的人漸多,不限於有閑階級;而所受的教育,亦和從前不同,不能專力於文字。(二)世變既亟11,語言跟著擴充、變化,文字來不及相隨,乃不得不即用口語。此乃事勢的自然,無人提倡,也會逐漸推廣的。守舊的人,竭力排斥白話,固然是不達。好新的人,以此沾沾自喜,也是貪天之功,以為己力的。
所謂古文,大部分係古代的言語。其中亦有一部分,係後人依據古代的語法所造的,從未宣諸唇吻,隻是形之楮墨12。然楮墨之用,亦係一種廣義的語言。既有其用,自不能廢。而況紙上的言語,有時亦可為口語所采用。所以排斥文言,也是偏激之論。
文以載道,文貴有用之說,極為近人所詆毀。此說固未免於迂,然亦不能謂其全無道理。近人襲西洋文學的理論,貴純文學而賤雜文學,這話固然不錯。然以為說理論事之作,必是雜文學,必寫景言情之作,而後可以謂之純文學,則是皮相之談。
美的原質,論其根柢,實在還是社會性。社會性有從積極方麵流露的,如屈原、杜甫的忠愛。有從消極方麵流露的,如王維、孟浩然的閑適。積極的人人所解,消極的似乎適得其反,其實不然。積極的是想把社會改好,消極的則表示不合作。雖然無所作為,然(一)使人因此而悟現社會之壞,(二)至少亦使社會減少一部分惡勢力,其功效也還是一樣的。文字上的所謂美,表麵上雖若流連風景,其暗中深處,都藏有這一個因素在內。詩詞必須有寄托,才覺得有味,真正流連風景的,總覺得淺薄,就是為此。然則文字的美惡,以及其美的程度,即視此種性質之有無多寡以為衡,其借何種材料而表現,倒是沒有關係的。憂國憂民,和風花雪月,正是一樣。以說理論事,或寫景言情,判別文學的為純為雜,又是皮相之談了。
文以載道,文貴有用等說,固然不免於迂腐。然載道及有用之作,往往是富於社會性的,以此為第一等文字,實亦不為無見,不過拋荒其美的方麵,而竟以載道和有用為目的,不免有語病罷了。中國的有史籍甚早。《禮記·玉藻》說:“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鄭《注》說:“其書,《春秋》《尚書》其存者。”(《漢書·藝文誌》說“右史記事,左史記言”是錯的。《禮記·祭統》說“史由君右,執策命之”,即右史記言之證)這大約是不錯的。《周官》還有小史,記國君及卿大夫的世係,是為《帝係》及《世本》。
我國最古的史籍《史記》,其本紀及世家,似係據春秋和係世編纂而成。列傳則源出記言之史。記言之史,稱為《尚書》。乃因其為上世之書而得此名,其原名似稱為語。語之本體,當係記人君的言語,如現在的訓辭講演之類。後來擴充之,則及於一切嘉言。嘉言的反麵是莠言,間亦存之以昭炯戒。記錄言語的,本可略述其起因及結果,以備本事。擴充之則及於一切懿行13,而其反麵即為惡行。此體後來附庸蔚為大國,名卿大夫,及學術界巨子,大抵都有此等記錄,甚至帝王亦有之。
其分國編纂的,則謂之《國語》。關於一人的言行,分類編纂的,則謂之《論語》。記載一人的大事的,則如《禮記·樂記》,述武王之事,謂之《牧野之語》都是。《史記》的列傳,在他篇中提及,多稱為語(如《秦本紀》述商鞅說孝公變法事曰:“其事在《商君語》中”),可見其源出於語,推而廣之,則不名為語的,其實亦係語體。如《晏子春秋》及《管子》中的大中小匡等是。八書是記典章經製的,其源當亦出於史官,不過不能知其為何官之史罷了。史官以外,還有民間的傳述。有出於學士大夫之口的,如魏絳、伍員述少康、羿、浞14之事(見《左傳》襄公四年,哀公元年,及《史記·吳太伯世家》)。亦有出於農夫野老之口的,如孟子斥鹹丘蒙所述為齊東野人之語。古史的來源,大略如此。秦始皇燒書,《史記·六國表》說“諸侯史記尤甚”,大約史官所記載,損失極多。流行民間之書,受其影響當較少。口耳相傳,未著竹帛的,自然更不必說了。
有曆史的材料是一事,有史學上的見地,又係一事。古代史官,雖各有專職,然大體不過奉行故事。民間傳述,或出驚奇之念,或出仰慕之忱(所謂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亦說不上什麼史學上的見地。到司馬談、遷父子出,才網羅當時所有的史料,編纂成一部大書。這時的中國,在當時人的眼光中,實已可謂之天下(因為所知者限於此。在所知的範圍中,並沒有屏斥異國或異族的史料不載)。所以《太史公書》(這是《史記》的本名。《漢書·藝文誌》著錄即如此。《史記》乃史籍通名,猶今言曆史。《太史公書》,為史部中最早的著述,遂冒其一類的總名),實自國別史進於世界史,為史體一大進步。
從此以後,國家亦漸知史籍的重要了。後漢以後,乃有詔蘭台、東觀中人述作之事。魏晉以後,國家遂特設專官。此時作史的,在物力上,已非倚賴國家不行(一因材料的保存及搜輯,一因編纂時之費用)。至於撰述,則因材料不多,還為私人之力所能及。所以自南北朝以前,大率由國家供給材料及助力,而司編撰之事的,則仍係一二人,為私家著述性質。
唐以後史料更多,不徒保存、搜輯,即整理、排比,亦非私人之力所及,於是獨力的著述,不得不變為集眾纂修之局了。私家著述及集眾纂修,昔人的議論,多偏袒前者,這亦是一偏之見。姑無論材料既多,運用為私人之力所不及。即舍此勿論,而昔時的正史,包括的門類很多,亦非一人所能兼通。所以即就學術方麵論,兩者亦各有長短。唐修《新晉書》(即今正史中的《晉書》),其誌非前人所能及,即其一證。關於正史的曆史,可參看《史通》的《六家》《二體》《古今正史》《史官建置》各篇,及拙撰《史通評》中這幾篇的評(商務印書館本)。
從前的曆史,係偏重於政治方麵的。而在政治方麵,則所注重的,為理亂興衰,典章經製兩類。正史中的紀傳,是所以詳前者的,誌則所以詳後者。已見《緒論》中。編年史偏詳前者。《通典》《通考》一類的書,則偏詳後者,都不如紀傳表誌體的完全。所以後來功令,獨取紀傳表誌體為正史。然編年體和政書(《通典》《通考》等),在觀覽上亦各有其便,所以其書仍並為學者所重。這是中國舊日所認為史部的重心的。紀傳體以人為單位,編年史以時為係統,欲句稽一事的始末,均覺不易。自袁樞因《通鑒》作《紀事本末》後,其體亦漸廣行。
中國的史學,在宋時,可謂有一大進步。(一)獨力著成一史的,自唐以後,已無其事。宋則《新五代史》出歐陽修一人;《新唐書》雖出修及宋祁兩人,亦有私家著述性質,事非易得。(二)編年之史,自三國以後,久已廢闕。至宋則有司馬光的《資治通鑒》,貫串古今。朱熹的《通鑒綱目》,敘事雖不如《通鑒》的精,體例卻較《通鑒》為善(《通鑒》有目無綱,檢閱殊為不便。司馬光因此,乃有《目錄》之作,又有《舉要》之作。《目錄》既不與本書相附麗。《舉要》則朱子《答潘正叔書》,譏其“詳不能備首尾,略不可供檢閱”,亦係實情。所以《綱目》之作,確足以改良《通鑒》的體例)。(三)講典章經製的書,雖起於唐杜佑的《通典》,然宋馬端臨的《文獻通考》,搜集尤備,分類亦愈精。又有會要一體,以存當代的掌故,並推其體例,以整理前代的史實。(四)鄭樵《通誌》之作,網羅古今。其書雖欠精審,亦見其魄力之大。(五)當代史料,搜輯綦詳。如李燾15《續資治通鑒長編》、李心傳《建炎以來係年要錄》、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王偁《東都紀略》等都是。(六)自周以前的古史,實係別一性質。至宋而研究加詳。如劉恕《通鑒外紀》、金履祥《通鑒綱目前編》、蘇轍《古史考》、胡宏《皇王大紀》、羅泌《路史》等都是。(七)研究外國史的,宋朝亦加多。如葉隆禮《契丹國誌》、孟珙《蒙韃備錄》等。(八)考古之學,亦起於宋時。如歐陽修的《集古錄》、趙明誠的《金石錄》等,始漸求材料於書籍之外。(九)倪思的《班馬異同評》、吳縝的《新唐書糾繆》等,皆出於宋時。史事的考證,漸見精核。
綜此九端,可見宋代史學的突飛猛進。元明時代複漸衰。此因其時之學風,漸趨於空疏之故。但關於當代史料,明人尚能留心收拾。到清朝,文字之獄大興,士不敢言當代的史事;又其時的學風,偏於考古,而略於致用;當代史料,就除官書、碑傳之外,幾乎一無所有了。但清代考據之學頗精。推其法以治史,能補正前人之處亦頗多。
研究史法之作,專著頗少。其言之成理,而又有條理係統的,當推劉知幾的《史通》。《史通》是在大體上承認前人的史法為不誤,而為之彌縫匡救的。其回到事實上,批評曆代的史法,是否得當;以及研究今後作史之法當如何的,則當推章學誠。其識力實遠出劉知幾之上。此亦時代為之。因為劉知幾之時,史料尚不甚多,不慮其不可遍覽,即用前人的方法撰述已足。章學誠的時代,則情形大不同,所以迫得他不得不另覓新途徑了。然章氏的識力,亦殊不易及。他知道史與史材非一物,保存史材,當務求其備,而作史則當加以去取;以及作史當重客觀等(見《文史通義·史德篇》),實與現在的新史學,息息相通。不過其時無他種科學,以為輔助,所以其論不如現在新史學的精審罷了。然亦不過未達一間而已,其識力亦很可欽佩了。
疑難字詞的注音與解釋:
①修己 [xiū jǐ]:自我修養。
②顥 [hào]。
③鴟鴞[chī xiāo]:一類包括貓頭鷹在內的益鳥,以有害昆蟲、老鼠等為食。④鯀[gǔn]:古人名,傳說是夏禹的父親。
⑤湮[yān]:淤塞,堵塞。
⑥殛 [jí]:殺死。
⑦障翳[zhàng yì]:指物體表麵蒙上的灰塵等物。⑧塨[gōng]:用於人名。
⑨嘽[chǎn]:寬舒緩和。
⑩謳[ōu]:民歌。
11亟 [jí]:急切。
12楮墨[chǔ mò]:紙與墨。借指詩文或書畫。
13懿行 [yì xíng]:善行。
14浞 [zhuó]。
15燾 [tāo]:多做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