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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沒出半個月,妹妹從金州市人民醫院給高秀山打來電話,哭喪著聲音說,母親是癌症晚期,在醫院住院花了五六千塊錢,現在醫院讓母親出院回家保守治療。

高秀山聽完電話一時無語,其實他的潛意識已經預示母親的死亡,隻是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或者說他不情願這種對母親不敬的念頭在腦子裏冒出來。雖然母親病重,畢竟才六十多歲,而老家活到八九十歲的人很多。然而,剛剛過了十幾天,就傳來母親去世的噩耗。

得知高秀山的母親去世,魏建鋒馬上安排他回家,並把三千元錢交到他手上,吩咐說:“你趕最早一趟車,明天就能到家。如果錢不夠你先借,回來再說。”

高秀山看著魏建鋒沉痛的表情百感交集,這個讓自己的一顆心總像浸在鹽水裏隱隱作痛的人,在這一刻一切都可以不計較了。

高秀山隻帶了換洗的衣服正要出門,吳馨風風火火地走到他身邊。兩人四目相望,卻沒有話說。看著吳馨發紅的眼睛,高秀山突然哽住了,不僅因為母親去世,也因為眼前自己的女人無奈而飄忽的傷感。

“你等等,我準備一下和你一起走。”吳馨匆忙地說。

“算了吧,康康上學請假也不好,時間又這麼緊……”高秀山有些遲疑。

“……”吳馨的嘴角嚅動著。

“我走了。”高秀山提起包就走,吳馨看著他的背影似乎還有話想說,她的臉色蒼白,神情茫然。

當高秀山下了公共汽車走在火車站廣場時,吳馨的電話打了過來。

“你媽……她……”吳馨吞吞吐吐地。

聽吳馨提到母親,高秀山鼻子一酸,淚水一下湧上了眼眶,好像受了什麼委屈,心裏有些發潮。靜默了一陣兒,電話裏傳來吳馨輕聲的啜泣。

坐上開往金州市的火車,高秀山才靜下心來想母親去世這件事。其實早在他結婚前就想過,一旦分了新房,一定把父母接到長安住一段時間,讓他們把長安城的景點轉一轉。要知道,在老家很多人一輩子也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家門,現在……如果再給自己一個月時間,十天、哪怕是三天……高秀山看著窗外,夜色一片灰蒙蒙的,大山和樹木在火車的運動中越發影影綽綽,不知不覺中淚水模糊了眼睛,繼而不可阻擋地奔流起來。車上的人在談笑風生,他們哪裏知道身邊這個不幸的人,他們也許還沒經曆過兒子失去母親的痛苦。

高秀山坐的是晚上十一點五十的火車,早晨五點就到了金州市。出了車站,望著廣場熙熙攘攘的人群,再也沒有過去回家時的那種興奮和期待。這時,好幾個出租車司機同時跑過來要求坐他們的車,好在金州市的出租車和“蹦蹦車”不像前些年那樣蠻橫搶客,胡亂要價。從火車站到汽車站,出租車要十元,小麵包車才兩元。最後,高秀山上了一輛麵包車。

上午的陽光照得樹葉閃閃發亮,綠樹、山花、野草都是那麼蓬勃、鮮活,而母親卻再也不關心這些了。坐在車上的高秀山,隨著車子每前進一步,心情也變得更加沉重起來。他想,孤兒沒有年齡一說,自己雖不能說是孤兒,失去母親無異和孤兒一樣。那個生命裏最親的人,即使你再有想說給她的話,她也聽不見了。看著故鄉生機勃勃的景色,高秀山希望人死了以後是有魂靈的,母親雖然在另一個世界,但依然會庇護她的兒女,而她也應該知道兒子正在回家的路上。

下午一點,汽車到了鎮上。高秀山還沒有到家,就已經感覺到了籠罩在周圍的喪氣。當遠遠看到院子裏搭起的大棚時,他反而突然鎮靜起來,剛才還醞釀在眼底的淚水一下子幹涸了。

高秀山走進家門,一副棺材停放在堂屋中間。忙裏忙外的人看到他也不好搭腔,正跪在棺材前燒紙的妹妹看到哥哥站在門口時,突然放聲大哭起來,看著妹妹傷心的樣子,高秀山幹涸的眼底突然淚如泉湧,巨大的抽泣聲也難以抑製奔放的悲痛。父親從裏屋走了出來,看到兒子,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秀山回來了!”父親極度困倦和清瘦的臉上增添了一份因對兒子的思念而超越痛苦的寬慰。

“大!”高秀山抽泣著叫道。

“秀山,先給你媽把紙燒了。”父親忙著從棺材下麵取出三根香和一遝火紙遞給兒子,“跪下給你媽磕三個頭。”

高秀山笨拙地跪了下去,雙手伏地給母親磕了三個頭。這種事,高秀山真不知道該如何做,雖然過去村上死了老人時見過這樣的場麵,但終究是別人家的事,何況,在高秀山考學後離開家鄉便沒有再見過這樣的場麵,辦喪事的各種禮儀讓他有些手足無措。

家裏雖然忙亂,但還算有些條理,院子裏搭起的大棚裏已經擺上了大方桌和長條凳。也許是進屋太匆忙,高秀山沒有顧及正在大棚幹活的魏建鋒的父親。自李惠芹嫁給魏建鋒這些年,高秀山每次回家不再去他家,在門前遇到時,隻是禮貌性地打個招呼。此時,看到這位盡心盡力的老人,高秀山有一種想哭的感覺,這種傷感不僅有母親去世的原因,也有被自己疏遠了的一種親情而生出的懺悔。

“叔!”高秀山的聲音有些哽咽。

“啊,秀山趕回來了!”魏建鋒的父親忙放下手裏的活計,接過高秀山遞過來的煙。

“麻煩魏叔了。”

“侄兒說哪裏話,門上鄰居的,家裏有了這事,不幫著拾掇拾掇還能行!”魏建鋒的父親抽了一口煙繼續說,“走的時候見過建鋒了吧?”魏建鋒的父親提到兒子時眼睛似乎一下明亮起來。

“見過了,他也很操心我媽的事!”

“唉,你們從小就像兩弟兄一樣長大的,你媽對他就像對自己的兒女一樣嘛。關心是應該的!”

“他生意太忙,叫我帶話讓你和嬸多保重身體。”

“他也多虧你幫忙,靠他一個農村出去的,如果沒有你們,他再能也不會弄出什麼名堂來!”

聽到魏建鋒父親這番話,高秀山的心像被蜜蜂蜇了一下,巨大的慚愧襲擊了他。看著這張慈祥得如同自己父親的臉,他的心裏泛起一陣波瀾。

正說著,屋裏傳來父親的聲音:“秀山,你進屋來一下。”

“快去吧,孩子!”魏建鋒的父親示意說。

高秀山剛到門外,父親小聲對他說:“小芹他大在裏屋叫你進去。”

聽說李惠芹的父親叫自己,高秀山的心裏一陣慌亂,自參加工作後沒有再見到過他,想想當年和李惠芹的事,真讓他既不安又難為情。正想著,高秀山隨父親已經進了裏間的小屋子。

“秀山,你李叔和村主任在屋裏。”父親對兒子說。

“李叔!”高秀山看到李惠芹的父親抽著煙和幾個人在說話。

“嗯!”聽到進屋的高秀山叫自己,李惠芹的父親抬起頭從喉嚨深處應了一聲,便眼也不抬地說了句:“回來了!”

“抽煙,李叔!”高秀山忙把煙遞到李惠芹父親的手上,李惠芹父親順手把煙夾在手指間。

“有有有,你不給了。”高秀山把煙再遞給其他人時,有人忙欠起身客氣道。

“人死了不能複活,說實在話走了也好,一是少拖累兒女,二是她自己吃不能吃、喝不能喝,免得受罪!”這話顯然是說給高秀山聽的,李惠芹的父親接著說,“晚上過席和明天上坡的安排我正和主任商量,現在村上男勞力都外出打工了,明天如果人手不夠,我叫主任從三、四組叫幾個。”

“這個事就麻煩李叔和主任了!”高秀山忙插話道。

“晚上七點開席,外麵的棚子一次開八桌,估計三四撥就完了。”李惠芹的父親沒答理高秀山的客氣話,繼續說著,“唱孝歌的已經有人去請了,你們把人招呼好,紅包、吃飯的事都安排好。”他又看了一眼高秀山的父親說,“明天上坡的毛巾和煙交給主任,讓他安排就行了。”

高秀山的父親認真聽著,看著李惠芹父親的臉點了點頭。

高秀山本來處在一種懵懵懂懂的狀態中,也不知從何處下手來操辦這個事。從李惠芹父親的表情裏他看到了一種權威和鄉俗的處理方法,自己其實無需作什麼安排。而讓高秀山十分難為情的是,這位在村上德高望重和最嚴厲的人,恰恰是自己傷及最深的人。此時,看著這張既親切又威嚴的麵孔,高秀山真想在他麵前痛哭一場,用自己的淚水和懺悔換回一直以來給他帶來的不敬和羞辱,用一種卑微向他表達自己的臣服。高秀山看到,在這張臉上既沒有對自己的寬恕,也看不出痛恨。母親的死亡不僅是自己一生中失去最親的人帶來的痛苦,也是一次全方位的精神煉獄。他把村主任送出大門,又被妹妹叫到廚房時,他的心再一次被刺痛。

“嬸!”高秀山踏進廚房門檻,隻見李惠芹的母親和魏建鋒的母親正在忙著準備過席的飯菜。

“哎喲,是秀山啊!”兩位母親看到高秀山幾乎同時應道。

“哦,嬸!”高秀山看著兩個老人,當他和李惠芹母親的目光碰在一起時,李惠芹母親的臉上就像雲層中的太陽一閃現,很快又被雲層遮擋。她看著高秀山的那雙眼睛並不躲閃,也正是這雙眼睛在那個傍晚卻是充滿著期待地想從高秀山的口中,哪怕是臉上得到滿意的答複,但她並沒有得到這種結果。無論她多麼渴望在高秀山的臉上看到女兒的幸福,但最後,她的眼睛連同她的心一定和當時的夜色一樣灰暗。那是他上班後第一次回家要走的前一天晚上,李惠芹的母親把高秀山叫到門外問他:“你和小芹到底是咋回事?是不是嫌她是農村戶口?……”當時,不知所措的高秀山並沒有勇氣審視那種怨恨的眼神,但今天他終於看到了,也看懂了。

李惠芹的母親又開始忙手裏的活了,高秀山從她平靜的臉上同樣看不出是諒解抑或是怨恨。

高秀山不忍再停留下去,他從堆放盤子和碗筷的木盆旁走過,看到廚房外也搭起了鍋灶,兩個姑娘在水缸前正洗菜。高秀山和大家一一打了招呼朝屋裏走,出了廚房門,聽到魏建鋒的母親不無感傷地說:“娃可憐啊!回來再也看不到媽了!”

聽到這句話,高秀山的眼睛如同打開了蓄滿水的閘門,淚水止不住地洶湧而出。他進了父母的屋裏,把三千塊錢交給了父親,在頭上紮上了麻繩和白布。

在父母的房間,有一台二十來吋的彩色電視機,幾個婦女和孩子們正圍在一起看著。父親看高秀山對著電視機發愣,說道:“這是秀林過年帶回來的,不通天線,他把一個鐵絲網網綁在木頭杆子上,轉一轉方向,能收到好幾個節目。”

高秀山看了一眼父親,又看著電視機,心裏想,弟弟在外打工掙錢不容易,可他給家裏買了電視機,令人欣慰的是,母親生前也知道電視是怎麼回事了,今後還能為父親解除一些寂寞。

天剛剛擦黑,一陣鞭炮聲從高秀山家的院壩前響起。高秀山忙朝大門外走,這時候,正是給魏建鋒和李惠芹主持婚禮的那位執客先生甩著唱腔似的聲調站在門口喊道:

“高家府上:孝家的客人到了,孝子行禮了!茶房的上煎茶,裝煙的裝煙!”

高秀山愣愣地在門口站著,一臉的虔誠。

客人進屋後,執客先生忙拉住高秀山的胳膊說:“後麵送禮的人陸續來了,從現在起,孝子們就要專門迎客,其他的事就不要管了,聽到炮響馬上出門,叩頭謝禮。”

“好!”高秀山忙給執客先生賠禮似的答應著。

在當地,家裏死了老人,送禮的人進門一般要放一小串鞭炮。這時,老人的晚輩男性,要麵向客人下跪叩頭謝禮。

唱孝歌的人吃完飯,喝了水,八點整開始打起了喪鼓。鑼鼓聲一響,悲傷的氣氛馬上籠罩開來。蘭蘭突然放聲大哭,一下撲在棺材上,哭聲和唱喪歌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蘭蘭,別哭了!別哭壞了身子!”旁邊的幾個婦女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扶著蘭蘭陪著哭。聽到妹妹的哭聲,高秀山的眼睛也湧滿了淚水,他盡量克製自己,不讓淚水肆無忌憚地泛濫開來。

哎——哎——哎——哎——哎——哎——哎——呀!

提起前朝書一段,胡廣有個桂陽鄉,有一員外張百萬。員外名叫張德恩,萬貫家財有金銀,接下李氏女佳人,所生一子多聰明,送在南學攻書文,張孝就是他的名。也是張孝命不好,親娘李氏身亡了,員外才把後妻討,接下陳氏女賢良,更比前妻十分強,她把張孝當親子,張孝把她當親娘。陳氏所生有一子,年方七歲送學堂,聰明伶俐比人強,取名張禮把名揚,一心要把龍門上。兄弟二人在南學,苦讀詩書用心磨,金榜題名早登科。二人苦讀在學堂,每晚點燈看文章,誰知二人命不強,一場大事付天堂,陳氏在家不安康,有人送信到學堂。張孝張禮他二人,急得三魂少二魂,連忙就把師傅拜, 兄弟二人轉回程,文章丟在九霄雲。進門就把母親問,我母為何得了病,陳氏兩眼淚淋淋,我今怕是命難存,倘若一命歸了陰,弟兄二人要小心,五經四書記在心,我兒切莫誤前程。張禮聽說著了急,連忙走進廚房裏,跪下禱告天和地,日有神來夜有神,禱告天地有神靈。張孝一見急倒了,我母得病不得好,倒教為兒無計較。左思右想急壞人,兩眼哭得淚淋淋,來到堂前把香焚,雙膝紮跪地埃塵。禱告玉皇大天尊,禱告地府是閻君,禱告三曹六安神,救苦救難觀世音,保佑我母病離身,殺豬宰羊謝上神。禱告已畢三叩首,連忙就往廚房走,割肉熬湯救母親,將湯送近母的身,夫人一見喜在心,喝口湯來還安寧,吃口肉來退九分,不覺陳氏病離身,有勞我兒費了心。

陳氏病體漸漸好,來到房門叫張孝,多虧我兒把心操,為娘病好起了床,你到學堂看文章,張禮留在我身旁,早晚與我送茶湯,等娘身體一健旺,再叫他去進學堂。張孝聽說心歡喜,上前與母深施禮,一陣來在學堂內,要把文章用心操,五經四書記得好,隻等吉日宗師到,脫去蘭衫換紫袍。不料張孝在書館,母親在家病又犯,倒在牙床還魂轉,張孝聽說轉回程,進門就把母親問,麵皮黃來不像人,更比前頭重十分。陳氏犯病十分重,半夜之中得一夢,白衣道人進房中,叫聲陳氏你聽言,反複病兒難上難,我有仙方與你傳,千萬記在你心間。叫你張孝回家轉,差他去到青龍山,打隻鳳凰回家轉,吃了你病可安然,這個仙方與你傳,免得反複受熬煎。陳氏驚醒心害怕,記得道人說的話,倒也把我作了難,要叫張孝去打鳳,又怕旁人道不然,自己兒子命心肝,前娘兒子不值錢,左思想來右思想,惹得旁人說短長,要去打鳳叫張禮,依然叫他到學堂……

唱喪歌的有兩個人,前麵的人打鼓,後麵的人敲鑼。每三段為一節,每段的歌詞可長可短,鑼鼓的間奏是先抑後揚。喪歌一開始唱,死者的親屬則每人手持香火跟在唱喪歌的人後麵,首尾相接圍著棺材轉著圈,叫轉香。喪歌有本戲,也可以隨機發揮,旁人也可參與對唱。

此時的高秀山家,一邊是悲情地為死者超度,一邊是裏裏外外忙忙碌碌的景象,幾個十來歲的孩子,不停地穿梭在靈堂、席間和各個房間倒水、散煙。在門外大棚,幾個端著托盤上菜的人不停地吆喝著:“看好!撞了——!”

每一撥上席的客人坐好後,高秀山和妹夫都要在執客的安排下向客人下跪叩頭致謝。這時,也總能聽到口若懸河的執客先生富有文采的主持語:

“高府秀山的母親神終追挽請取了七十二行執客:執客督管、廚酒飯房,以及管燈油炭火、樂器鼓台、抱柴洗碗、調席打托、端茶遞水。一發動了龍步,二不怕熬更守夜,三不怕煙熏火炕,受了一定的辛苦。孝子領情不起,感激不盡,孝子行上一禮!

各位拔腳負重,不怕山高路遠,泥濕路滑,上坡下嶺,懸崖峭壁,要受一定的辛苦,孝子感激不盡,感謝不起,孝子雙禮而行!

老少尉家,己親厚友,本家戶族,你們發動了龍步,花費了銀錢,來到孝堂,觀望老人,孝子感謝不盡!酒無好酒,菜無好菜,淡酒薄桌,望父老兄弟多加海涵。孝子再行上一禮!”

高秀山和妹夫按照執客先生說話的節奏,致三次下跪叩頭謝禮之後,到各桌給客人發煙,倒一杯酒,不忘說上一句:“勞神大家了!”

每次從席間出來的空兒,高秀山都要到院壩邊上站一陣兒。在家鄉,隻要家裏有青壯年,就會有人外出打工,有的家裏隻剩老人和兒童。看著遠近山上人家的燈火,他心裏總有一種說不清的悲涼和傷感。在燈火輝煌的城市不會因為這樣傷感的喪歌而心生對死的恐懼,不會因為漫漫長夜心生無望和孤獨,不會因為對遠方親人的思念而暗自神傷。

有時候,高秀山會靜靜地看著夜空,似乎那個遙遠的一閃一閃的星星就是母親的眼睛。它為什麼這樣亮,那一定是一雙含著淚水的眼睛,她也一定在看著自己的兒子吧!喪歌抑揚頓挫的哭腔,可謂母親離別親人一步三回頭的不舍;悲憫的歌聲讓高秀山難以割舍母子的生死血脈,母親的魂魄也許就在一陣陣哭聲中隨著飄蕩的安魂曲被帶到了茫茫夜空。經天行地的哀思啊!似乎母親正失重地在黑夜裏飛馳,突然,高秀山有一種衝動,他要立刻衝進屋裏掀開棺材,把母親從沉睡中喚醒,而且一定會醒來,當他真的走進屋裏,看到黑色的棺材時,他相信,那裏隻有死亡,隻有母親靜靜地躺著的身體。那一陣兒,那個瞬間,他真的絕望了,精神也崩潰了,他難以分辨生死的界限。

哎——哎——哎——哎——哎——哎——哎——呀!

得知張禮去打鳳,張孝開言叫兄弟,你今去到學堂內,我去打鳳回家裏,對母就說你打的。張孝說完走得忙,青龍山上打鳳凰,梧桐樹上有鳳凰,這是神仙妙丹方。張孝打鳳且不表,不久又遇人打攪,指望打鳳救母親,誰知這日遇難星,忠不成來孝不成,要得相逢二世人。仁宗皇帝登金殿,降下聖旨好作難,二十四個人頭願,降下聖旨是仁宗,提兵調將好威風。包爺領旨一路行,開刀封刀都有名,聖旨上麵寫的清,開刀頭名曹洪漢,張孝一命把刀封,包爺領兵往前進,一路走來一路奔,人馬來在青龍山,不覺殺了二十三,還有張孝不見麵,封刀人兒在哪邊,青龍山前抬頭看,看見一人心喜歡,將他捆綁進營盤,跪在包爺桌麵前。包爺一見就問起,你的家住在哪裏,什麼姓來什麼名,仔細說與我來聽,看你好像讀書人,來到山前為何情。張孝這裏把話論,當天大人在上聽,家住湖廣貴陽城,我父名叫張德恩,萬貫家財有金銀,我母名叫李桂英,四十歲上少子孫,各廟焚香拜神靈,求神拜佛生下我,張孝就是我的名,三歲我母命不存,後母陳氏老安人,苦苦將我撫成人,送我南學攻書文,不幸我母得了病,倒在牙床難起身,夢見神仙把話論,要吃鳳凰病離身,差我來到青龍山,打鳳回家救母命,這是我的真情話,不敢虛言哄大人,放我回家走一程,再到營盤見大人。包爺聽說心歡喜,原來你是行孝人,尋了幾天不見你,今日才見封刀人,聖旨上麵寫得清,開刀頭名曹洪漢,張孝一命把刀封,將他捆綁進了營,切莫放他回逃生,同時交旨還願心,人頭獻上帝王君。張孝聽說淚如梭,若是大人不放我,豈不殺我兩個人,大人殺我不打緊,家中病死老母親,敬請大人要開恩,放我回家走一程,打鳳好救我母親,割肉焚香不忘恩。包爺聽說倒還罷,連忙叫把鳳凰打,差人押你轉回家。張孝得鳳帶在身,差人押往轉回程,前一人來後一人,張孝他在中間行。不覺來在學堂門,張禮一見喜在心,難為哥哥費了神,後麵來的是何人,張孝回言打鳳者,一路來取鳳凰錢,鳳凰帶在我的身,連忙拿回救母親,我今隨後轉回程。張禮把鳳接在手,急急忙忙往回走,一陣來在大門口,鳳凰放在鍋中煮,連忙熬湯救母親,將湯送在病房門,母親接湯喜在心,喝口湯來還安寧,吃塊肉來退九分,不覺陳氏病離身,有勞我兒費了心。張孝這裏把話論,二位公差聽分明,你今就在學堂內,我今回家走一程,回家看看我母親,倘若母病離了身,與你一同回大營。張孝來在母房內,一見我母雙膝跪,兩眼雙雙珠淚流,張孝這裏叫母親,我母養兒枉費心,此去讀書不回程,我母不必望兒身,早些灑些水和飯,燒些紙錢開路程,恐逢來時清明節,也將孩兒叫幾聲,今日母子兩離分,要得相逢萬不能。陳氏聽說開言罵,不去讀書說胡話,無故說出這樣話,自古讀書為宰相,都是苦讀在學堂,倘若我兒登金榜,不枉為娘苦一場。張孝聽說號啕哭,上前拜與父和母,雙親不知孩兒苦。員外一見就生火,拿根棍子趕出門,逃學不把文章念,花言巧語哄誰人,張孝啼哭出了門,來在荒郊野地村,四麵八方未見人,要寫血書遞雙親。張孝就把血書寫,咬破中指心閉氣,堂上老母難得舍,上寫拜上多拜上,拜上爹來拜上娘。隻為我母病在床,我母差兒打鳳凰,我怕兄弟不穩當,代弟上山走一場,路上遇見包丞相,降下聖旨仁宗皇,當時將我來捆綁,要取人頭見君王,跪地哀告把話講,才放孩兒回故鄉,倒想在家奉爹娘,聖旨不準把他放,此處一刀把命喪,恐怕再難回家鄉,爹娘相見孩兒麵,除非南柯夢一場。頭封血書寫起了,二封血書拜師父,師父教我書五卷,指望成名點狀元,誰知師父難得見,相逢要到鬼門關,我家爹娘心不寬,早晚將他勸一勸,生時不得見父母,死後難得轉回還,今日去到青龍山,師徒相逢難上難。寫了二封寫三封,拜上兄弟要用功,今日兄弟各西東,在家要把爹娘奉,在學用心把書攻,古言書內有黃金,學成揚名並顯親,要得兄弟重相會,除非南柯夢中逢。三封血書來寫起,將書送在學堂裏,開言叫聲我兄弟,你把血書帶身邊,我去十天你打開,此處丟下友和愛,怕我一去永不來,張孝回頭把淚掉,要得弟兄同相會,除非陰間奈何橋。張孝去還鳳凰銀,張禮學堂攻書文,不覺十天拆書信,不知書中寫得明,煩勞先生看分明。先生拿信看分明,尚有孩兒無孝心,拜上堂前二雙親,隻為我母病在身,兒去打鳳救母親,去到青龍山上存,遇著包爺一隊人,隻說仁宗坐朝廷,許下人頭大願心,開刀本是曹洪漢,封刀張孝我有名,包爺一見心不忍,放我回家救母親,必定此處亡命人,再不回家奉雙親,從頭至尾說分明。先生看完書中情,師父師母大放聲,張禮看完書中情,一跤跌在地埃塵,哭得天昏地也昏,如同刀割箭穿心,哥哥他在哪邊存,何不與我說分明,我好與你一路行,情願替死還願心,留下哥哥奉雙親,免得旁人來談論,道是前娘後母生。先生放學轉回程,哭哭啼啼往前行,不覺來在自家門,來在堂前見雙親,咽喉哽塞說不成。血書呈上父母看,德恩得書戰兢兢,從頭至尾看得清,死在地上不還魂。陳氏接書看分明,一見我兒命歸陰,哭死半日不還魂,哭得天昏地也昏,哭聲嬌兒命難存,送死回家說一聲,為娘跟你一路行……

陰鬱、悲傷、寂寥,喪歌把人帶到了時空隧道,進入這種音樂可以感受生死輪回。當你遠離人群,靜靜地感受黑夜,有一種超越凡塵在飛馳的感覺。有一陣兒,高秀山是在妹妹的一聲輕喚中,才得以感到腳下的大地,雖然是盛夏炎熱的夜晚,他卻感到了深邃夜空的寒冷。

“大哥,進屋吧!”妹妹剛說完一句,聲音便哽住了。

高秀山回頭看著妹妹,他知道從此以後父親隻有妹妹相依為命了,心裏更加悲憫起來。而妹妹也不屬於這個家,她也是一個客人,屬於另一個家,另一個男人。

酒席已經到了第三撥,時間已是夜裏十點。高秀山從席間發過煙,倒完酒進了屋裏,又給母親燒了紙,上了香,就在他從地上起身抬頭,眼前突然像一道霞光驅走了陰霾,頓時百感交集。隻見李惠芹一身素裝,就像晴空裏的一片雲落在眼前。她眼含淚水跪在地上,對著棺材閉著眼睛重重地磕了三個頭。這時,高秀山的妹妹忙過來把火紙遞給李惠芹,每當她把一張火紙放進灰盆裏,燃燒的火光就會把她的麵龐映紅,眼眶裏飽含的淚珠就會閃閃發光。李惠芹上完香,蘭蘭忙把她扶起來。高秀山站在一旁,怔怔地看著李惠芹的每一個動作。他想,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在經過這些年之後,卻是在這樣的場合相見。聽到李惠芹對自己又像是對空中的一句問話:“回來了!”他竟然不敢應答,這個聲音,徹底喚醒了高秀山以往的歲月和對這個聲音的記憶。

李惠芹從高秀山身前擦身而過,那一瞬間,他聞到了一種熟悉的香味,當李惠芹側過身子,她頭上幾朵梔子花綻放的花瓣就像幾朵小白花,寄托著主人的哀思。

李惠芹隨蘭蘭進了裏屋,想必是去看正在忙著的母親和婆婆。過了一會兒,李惠芹從裏屋出來時,頭上多了一根麻繩和白布。高秀山知道李惠芹從蘭蘭這一方看有親戚關係,披麻戴孝在情理之中,但在他心裏寧願相信李惠芹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

李惠芹點了一炷香,加入到轉香的人群中。高秀山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是妹妹把他拉到父親的房間,並對他說:“這次媽住院和媽去世花的錢,都是她給的,前後有一萬多塊。我真不知道她哪來的錢,銷售款都在魏建鋒那兒,現在茶廠還欠著茶農的錢呢。她對你,對我們家真是太好了。”說到這兒,妹妹感慨地搖了搖頭。

“……”高秀山聽著,腦海裏一片空白,無言以對。

“大哥,這件事你也別對小芹姐說起,今後等我們條件好了,這個錢再還上。我和惠寧也是沒日沒夜地跟著她幹,她也靠我們。”

“……”聽著妹妹的話,高秀山嘴角抽動著,但始終說不出一句話。

“我也沒有想到小芹姐這麼晚了還會來,茶場還有工人幹活,我和惠寧都不在。前天媽不在了,她馬上就來了,當時就給了我五千塊錢。沒有這個錢,今天這事咋辦呀!”

高秀山依然一言不發,他的思緒已經不在這裏。

高秀山的妹妹先從屋裏出來,點燃一炷香跟在李惠芹的身後。

這個時候的高秀山腦子裏不知道在想什麼,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家裏,李惠芹的深情厚愛讓他無以承受,雖然他渴求這種愛,但自己就像一個不斷接受施舍、不斷索取,卻無以回報的人,這成了他們之間的一種悖論。

隨後,高秀山也加入到轉香的隊伍裏。在喪歌的引導下,走著,走著,他感覺不是在轉著圈,而是緊挨著母親在一直朝前走,這條路是一條黑色的無邊大道,永遠走不到終點。後來,是和李惠芹一次目光的碰撞才把他從喪歌的時光隧道中喚回來。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眼神啊!憐愛、多情、傷感、無助、迷茫,一股腦兒衝過來,猝不及防。也許時光過於無情,彼此的臉上落下了歲月的風塵,走失的青春就像遠處一個熟悉的背影。高秀山想,母親也許是幸福的。在他看來,母親和父親相依為命,生活雖然清苦,但堅守著一份平淡,他們總是互為關懷,不離不棄。在高秀山的印象裏,父母的感情從來就沒有分開過,隻是這一次,一分手便成了永遠,連同兒女一起再也聽不到她的那一聲聲輕喚。

人的一生不是越活越長,而是越活越短。

哎——哎——哎——哎——哎——哎——呀!

德恩哭得泣成聲,驚動親戚朋友們,同到張家問緣因,德恩當時把話論,我兒打鳳命歸陰,親友聽說淚淋淋。德恩越哭越傷心,四十歲上少子孫,各廟焚香拜神靈,求神拜佛生下你,望你披麻戴孝人,誰知你命歸了陰,那日辭別我的身,哭哭啼啼上高庭,為父不知這段情,將兒強打趕出門,不料我兒命歸陰,越思越想越傷情。陳氏哭得好傷心,隻是那日辭我身,我也不知這段情,誰想一去不回程,我兒你死不打緊,跳到黃河洗不清,人說前娘後母生,萬古千秋落罵名。陳氏哭得怒氣生,手指張禮罵幾聲,快奔青龍山上行,救你哥哥轉回程,你今快去莫消停,倘若哥哥無救星,你莫前來見我身,情願張家絕後根,免得旁人來談論。張禮辭別二雙親,哭哭啼啼往前行,要到青龍山上存,阿彌陀佛叫幾聲,保佑包爺沒開營,救我哥哥還願心,母子名聲也好聽。走一程來又一程,肚中饑餓實難忍,不知哪條路上行,哭聲哥哥哪邊存,一跤跌在地埃塵,死在地上不還魂。太白金星下天庭,收雲落腳下凡塵,仙丹拿在手中存,搭救張禮又還魂,三魂七魄歸了身,吃了仙丹又回生。太白金星把話論,叫聲張禮你是聽,快到青龍山上存,快快去見包大人,救你哥哥轉回程。張禮醒轉把眼睜,拜謝神仙往前行,要奔青龍山上存,抬頭看見一座營,隻見兵馬亂紛紛,不顧生死撞進營,要救哥哥活生命。張禮跪在地埃塵,青天大人叫幾聲,不可錯殺亂斬人,大人兩眼看認真,錯斬良民罪不輕,張孝就是我的名,張禮就是他的身,包爺聽說怒氣生,哪個願死不願生,心要思量八九分。要往天宮走一程,包爺主意已打定,叫聲張龍趙虎將,快快抬來過陰床,我今一夢上天堂。天宮裏麵查分明,正是仙童下凡塵,包爺領旨下天庭,北方有個茅草人,天鼓三聲取天星,地下斬了茅草人。弟兄二人抬進京,仁宗皇帝喜歡心,封他文武狀元名,榮華富貴在朝門。弟兄二人把表呈,不願為官在京城,一心回家奉雙親,弟兄回家到高庭,奉請一聲二雙親,德恩夫妻不敢認,隻論鬼魂到來臨。二人跪在地埃塵,雙親大人在上聽,二人得虧包大人,救我弟兄轉回程,回家祭祖奉雙親。德恩夫妻認得真,請動親戚朋友們,接我夫妻到京城,子子孫孫受皇恩,萬古千秋傳孝名。

一曲《張孝打鳳》唱罷,其他人忙接了上來。對於唱喪歌的人來說,這種場合就是他們的舞台,唯恐落後於別人。

不知不覺中,天邊有了一絲魚肚白。

喪鼓的節奏在熹微裏開始變快。在村裏,老人謝世,喪歌唱到快天亮時意味著死人的魂靈隨著光明的來臨將離開塵世,真正和自己的親人斷絕塵緣,生離死別的時候。天亮了,就意味著進入了陽界。突然,喪鼓在親人和高秀山對母親的一片聲嘶力竭的呼號中戛然而止。

黎明終於在高秀山和親人最後的抽泣聲中恢複了平靜,當高秀山從傷心的搏鬥中回過神來,他遍尋四周卻不見一個人的身影,李惠芹就像剛剛看到的天空中的一朵雲彩,不經意間再抬頭時,那朵雲彩已沒有了蹤影。

棺材從堂屋裏抬出門之前要打開棺蓋讓親人看死者最後一眼,然後用泥子將棺材的合縫處泥嚴實。因為是夏天,怕屍體有氣味,在給高秀山的母親擦洗完身子,穿上壽衣抬進棺材入殮後,當時就把棺材泥死了。

棺材抬到院子裏擔在兩條長板凳上,年輕力壯的男人們用竹條把棺材牢牢捆住,用繩子將兩根碗口粗的圓木固定在棺材的兩側,把圓木的兩端進行固定,以便前後四個人同時將棺材抬起來。

上午九點,在一陣鞭炮聲中,高秀山抱著母親的遺像和家人走在送葬的隊伍裏,四個壯漢抬著棺材發出有節奏的“哎嗨嗨、哎嗨;哎嗨嗨、哎嗨”聲向墓地走去。觸景生情,淚水一次次湧上高秀山的眼眶。記得上次回家到自留地時,母親還是一個健康的人,沒想到,幾年時間,這個自己生命中最親的人就將孤獨地長眠在這個孤墳野草的地方。

在一片聲嘶力竭的哭聲中,棺材緩緩地降入墓穴,一鏟鏟泥土也徹底埋葬了高秀山和母親最後的關聯。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親眼看著自己最親的人被一鏟鏟泥土掩埋起來更殘酷的事了。母親,這個給予自己生命的人,恰是自己將她埋葬。一個生命的誕生似乎就是一個催命符,創造最大的快樂就意味禍福相依著的痛苦,所以人之將死並無過分的苦痛,是自己的血脈在兒女身上延續,生與死不過是一次新陳代謝或輪回的過程。

泥土毫不顧及親人絕望的呼號紛紛落入墓穴,已經哭成淚人一般的蘭蘭被幾個大嬸大媽強行拉走。高秀山早已不忍看著母親就這樣被掩埋,他選擇走開,坐在不遠處獨自讓悲傷把自己統治起來,讓苦澀的淚水不斷流進心裏。

半個小時後,墓穴成了一座土丘。

從墳地回到家裏,高秀山一下感到屋裏就像一個空架子,沒有了頂梁柱。家裏處處有母親的影子,但定睛一看什麼也沒有時,心裏更加空落落的。為了不讓這個家一下子太冷清,也為了不讓父親和哥哥太孤單,蘭蘭和丈夫當天沒有回自己家,已經兩個晚上沒有合眼的他們從墓地一回來就睡下了。

高秀山在父親的催促下也回到自己的屋子睡下了,一夜沒睡的他躺在床上卻出奇的清醒,想到昨天晚上在夢中一樣看到的李惠芹,此時她在做什麼呢?

高秀山想到了母親,又不敢去想母親正躺在漆黑潮濕的泥土裏。

屋裏靜得出奇,昨天還是沸騰的這個家,此時卻異常沉寂。失去母親的氣息,這個家立即顯得了無生氣。麵對這樣一個可以算得上空曠的大房子,一種難言的自責讓高秀山感到窒息。他突然在心裏發出一聲訕笑,當初不顧母親的勸阻,堅持要蓋房子是多麼可笑,其實無外乎想表現自己的能耐,正是蓋房拖垮了一家人。如果不是房款的壓力,弟弟決不會放棄考大學的機會;如果不是欠錢的煎熬,開明的母親就不會染上惡疾,過早離開人世。如今,弟弟、弟媳連同孩子卻遠在他鄉,不知道會不會在人生地不熟的城裏受什麼磨難;一晃和弟弟幾年沒見麵了,那個白淨的書生,不知變成什麼樣子了。令他欷歔的是,母親死後,怕弟弟長途勞頓,加之時間緊迫,連死訊也沒敢告訴他。自己一走,妹妹、妹夫回茶廠後,整棟房子隻剩下父親一個人守著這個名存實亡的家。高秀山痛心疾首地搖了搖頭,躺在床上,睜大一雙眼睛,獨自品味著這寂靜的家、這寂靜的大山、這寂靜的陽光普照的午後。

自責就像錐子戳在高秀山的身上,痛到他的心裏。

第二天,家裏陸陸續續有人來取自家的桌凳碗筷。當地有這個習慣,誰家有紅白喜事借了鄰居的東西,由自家來認領取回,而且從來不會弄錯。下午,高秀山和父親把家裏和院子打掃幹淨,感覺房子更加空洞。

吃過晚飯,父親把高秀山叫到自己屋裏,從抽屜取出一個本子和一個塑料袋。

“秀山,你把這些禮錢再算算。”隨即,將本子放在桌上,又從塑料袋裏取出大小不同的幾遝錢來,“我數了一下,四千多。”

高秀山翻開類似學生練習冊的小本子,上麵密密麻麻地寫著人名和錢數。

“蘭蘭給了我五千,你給的三千還沒動。”父親站在旁邊說著。

高秀山看了一下記賬本上的錢數,上麵最多的是一百元,最少的五元,多數是十元、二十元。他看到李惠芹和魏建鋒父親的名字後麵都是一百元,高秀山的同學多是五十元。

“大,不用看了。”高秀山拿起賬本說,“蘭蘭給你的錢不要對外人講。剩餘的錢把家裏的賬還了。”

“房子的錢已經還完了!”父親顯得有些興奮,“秀林過年回來把外麵的賬全部還完了!”為欠賬已還清欣慰不已。

聽了父親的話,高秀山感到一陣兒驚喜,繼而又有些哀傷。

“這兩年秀林幹出了一點名堂,”父親繼續說,“剛出去的幾年掙的錢還不夠他們吃住,加上有了孩子又要租房子,你弟一個人還是吃力!”說到這兒,父親突然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秀林有些文化到底不一樣,聽說現在這個老板很喜歡他,讓他當了一個管事的,叫什麼經理!”父親的臉上始終帶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