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是一個大月亮的天,天空一片幽藍,四野澄明。我們把儀器和祭品搬到無字碑下,阿力瑪純陽等人開始準備祭祀事宜。達拉代敏四兄弟用衣襟包來黃沙,均勻地撒在碑下,在碑下清理出一塊祭祀的場地。阿力瑪純陽和洪喜在離碑十米遠左右挖坑栽上一棵柳樹,阿力瑪純陽拿出牛皮繩,一端係在碑上,一端拴在柳樹上。達拉代敏四兄弟把小豬擺到碑前,點燃三炷香。洪喜不忘滿山鬆,他早就采好,放在祭壇前點燃,這是一種爬在石山上的矮小植物,點燃後,會發出一股奇異的香氣,是其他植物所沒有的……
傍晚時,孟溪將自己關在石屋中,用清水將自己洗得幹幹淨淨,換上一身潔白的衣服,按照阿力瑪純陽的指揮,坐在碑下,雙手合十捧著一根柳條。此時的孟溪,端莊、秀麗,在這樣的環境下出現,確實讓人聯想到女神。黃亮和許玲已把機器調好,發電機電力充足,郅華通過天線把信號和衛星對接……這時,烏斯漢像一個幽靈似的,也走到了我們的現場,我衝他點了一下頭,看一眼阿力瑪純陽,表示可以開始了。
阿力瑪純陽似乎並不著急,他放開神鷹阿骨打,阿骨打叫了一聲,飛上天空,在天空盤旋了一周,飛回來,我們以為它會落在無字墓碑上,但是,它圍著墓碑轉了一圈兒,叫了兩聲,並沒有落下,又飛上了天空……月亮已走過尼瑪神墓,墓下明晃晃一片,阿力瑪純陽看看月亮,衝達位代敏四兄弟點了一下頭,達拉代敏四兄弟全身披掛妥當,五位薩滿舉起薩滿槌,隻聽阿力瑪純陽喊了一聲,起——五槌同舉,五槌齊落,五音合鳴……請神儀式開始了。
我看過阿力瑪純陽無數次請神了,每次各有不同,這次又跟以往不同,能請尼瑪女神現身,在薩滿史上是一件大事,他們當然馬虎不得。
在阿力瑪純陽的帶領下,達拉代敏四兄弟也各使本事,鼓槌翻飛,頭上鷹瓴舞動,腰間的腰鈴甩起來像浪濤飛濺,發出嘩嘩的風聲雨聲,又如荷葉初綻,捧出朵朵蓮花,而他們神帽下的飄帶,又如大寫意畫中狂挑出的幾筆,和整幅畫麵渾然天成……從一開始,郅華便擺好了錄像機,抓拍著整個場麵和特寫鏡頭,但是阿力瑪純陽他們舞動得太快,讓郅華手忙腳亂……阿力瑪純陽他們的薩滿鼓繼續敲著,振奮人心的鼓點,讓人聯想到那從天而降的蝙蝠群,也讓人想到尼瑪神墓上開出的黑蓮花,密密實實,抑揚頓挫,霎時把人心掏空了,像在呼喚,也像在哭泣,正在呼喚著那個古老的靈魂……
在阿力瑪純陽的鼓聲中,孟溪一臉肅穆,漸漸地,那肅穆更多了神秘的色彩,變得純白,變得透明……我搖搖頭,以為眼前出現了幻象,睜開眼,看到孟溪確實全身潔白一片,像一團熒光……一切都在進行中,所有的異象都是過程。此時,幾位薩滿跳得如醉如癡,阿力瑪純陽突然一個轉換,鼓槌一收,手中多了一把馬鞭,他鞭杆一甩,鞭梢抖出一個漂亮的鞭花,“啪”的一聲,如同放了一枚鞭炮,餘音未消,阿力瑪純陽開口唱道:
當家呀敬沐手來栽上香,
七平七平香煙請動尼瑪女神王。
鼓響呃一聲一合驚動天和地,
二聲二合哪路神靈。
鼓響三聲三合大神小將飛馬靈神都在空中走,
四聲四合闖開了天門,
鼓響呃五聲五合五月神靈朝陽路上跑開逍遙馬,
馬蹄彎彎趕進壇場……
阿力瑪純陽的唱腔近乎朗誦,聲音粗獷、樸素,節奏明快,一大段唱詞,幾乎是一口氣說唱出來。而在結尾處,尾音往上一挑,就像清泉衝破沙礫,水花四濺,同時又改變了規律,逆流而行,由低而高衝上懸崖峭壁,帶著明月清風,正往高空飛去,把人的思緒推向了一個極致,推向一個未知的世界,在神歌古韻中,找到自己的故鄉,讓人的心靈回歸到尼瑪身旁……
一直安靜的孟溪,在神曲的催促中,放下柳枝,輕柔地伸展開腰肢,像一株臨風的玉樹,雙臂輕舞,長發飄飄,也加入到了薩滿的行列,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孟溪似乎並不是在地麵舞動,她的腳下如同踩著雲團,或正淩波在安靜的水麵上,像一道白光,如一團銀影,時而幻化成一株冰原上的樺樹,時而,又變成了草原上的一片草浪,有形而無體,有影而無身……就在這時,孟溪在成為女神時曾經出現的幻影又出現了,四野升起一個個火球,在月光下浮沉著,無數的鳥兒在飛舞,遍地傳來夏蟲的歌聲……我們麵前,一層白霧從地下升起,輕舒曼卷,將孟溪輕輕托起、升高,一直飛向雲端……在大家一片目瞪口呆中,突然,孟溪像雲彩一樣飄散開來,融入湛藍的夜色中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