һ(1 / 3)

夏至已經過去,開始數頭伏。太陽好像燒白的鐵餅,在天空中飛濺著火星,狠毒的陽光恨不得把石頭像冰塊一樣化成水。

黑龍山人開始歇晌。吃過午飯,男人們美美地抽上一鍋子老旱煙,倦意像海綿裏的水,浸透到渾身每一個縫隙,眼睛酸澀得好像裝滿沙子。他們拉過枕頭,倒頭便睡。衣襟敞開著,裸露著被太陽曬成古銅色的胸脯。隨著胸脯緩慢的起伏,平緩的呼吸漸漸沉重,鼾聲像遠處的悶雷一樣滾過來。

婆姨們還忙碌著,洗碗筷,收拾家,喂牲口,還有幾件衣服得縫縫補補。

唉,女人在家裏,總有做不完的生活。坐在男人身邊,一邊補衣服,一邊想心事,忙裏偷閑打一個盹兒,手指被針尖兒刺破了,連忙放在嘴裏吮吸一下。看一眼身邊酣睡的丈夫,心裏舒坦得好像柔軟的水麵上吹過來一陣涼風。

山上的糜穀正拔節出穗,好像懷胎十月的孕婦。但是,夏至前半個月沒有下雨,莊稼遭遇令人揪心的掐脖旱。火紅的太陽把它們曬得疲憊不堪,形容憔悴,連分娩的最後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山頭上充斥著難產的呻吟。

本來,前半年還是風調雨順。滿天的雲彩像剛褪去花頭的葫蘆,嬌嫩得隻要輕輕一掐,就會湧出水來。三天兩頭地下雨,土地濕漉漉的,鬆軟得好像發好的麵團。種子播撒在地裏,一眨眼工夫就冒出來,密密麻麻,滿滿當當,擁擠得讓人們想起計劃生育,好像播下去的種子一顆顆都是雙胞胎。

入夏,接著又是幾場好雨,莊稼好像猴子爬竿似的一個勁兒往上躥,地裏的野草更是爭強好勝,你擠我靠的,把地麵罩得嚴嚴實實,莊稼地都變成了草灘。黑龍山人沒邊沒沿地忙碌起來,一整天彎著腰在地裏鋤草,飯都顧不得吃。天黑之後,一個個才直起酸痛的腰杆,坐在地頭上,甜絲絲地抽上兩鍋子老旱煙,一邊醉心地傾聽著莊稼拔節的聲響。

接連半個多月的忙碌,終於忙出了模樣。地裏的雜草被除盡,莊稼一排一行的,精神抖擻,像晨風裏操練的兵。黑龍山人終於緩了一口氣。可是,清閑下來之後,他們猛然意識到,半個多月來,天居然沒有下過雨。有時候,老天也是不會把家的婆娘,不曉得安前補後,隻是一味地使性子。

由於一直沒有缺過雨,莊稼嬌氣得像剛出生的嬰兒。遭遇持續半個月的暴曬,它們自然忍受不了。每到中午,就會無精打采地耷拉下腦袋,可憐巴巴的像沒娘的孩子。人們期盼著下雨。盼呀!盼呀!眼看著夏至慢慢地過去,天沒有下雨;初伏悄悄地到來,天還是沒有下雨。莊稼的葉子開始打蔫兒,軟軟地低垂下來,麵黃肌瘦。

起初,黑龍山人還扛著鋤頭,在山頭上瞎轉悠,望著蔫頭耷耳的莊稼,心疼地扶扶這棵,摸摸那棵,然後抬起頭,望著毒花花的太陽歎一回氣,再後來幹脆懶得上山了——眼不見,心不疼。可呆在家裏沒有事做,又心急火燎的什麼都做不成。有人就說,窮樂嗬,富憂愁,咱莊戶人不玩兒怕幹球。很快,黑龍山響起清脆的麻將聲。

翠綠的田野一天天衰老下去,死氣沉沉的,連平日裏最煩人的麻雀也沒了精神,躲在樹叢裏有一聲沒一聲地瞎叫喚。隻有山頭上那座頹廢的黑龍廟裏,又升起嫋嫋香煙,還顯得有幾分生氣。

但是,山下的黑龍溝,卻是另一番景象!

黑龍溝由兩條交叉的小溝和兩溝交彙之後蜿蜒前行的山溝組成,形狀很像一個“丫”字。左側的叫西溝,右側的叫東溝。東西溝交彙的地方有一個小石畔,兩條溝裏的溪水交彙後,在石畔上不知疲倦地撒著歡兒。石畔的左側有一條隻能單身行走的小道,是黑龍山人前去黑木頭鎮趕集上會的便道,有時還比較熱鬧。東溝裏亂石參差,十分幽靜。西溝有黑龍山人吃水的水井,東溝有一個方圓幾丈的小水潭,清澈見底。村裏的婦女都喜歡在這裏洗衣服。有時,膽大一點兒的還偷偷地洗澡。東溝和西溝綠樹成蔭,兩旁到處都是人們用石頭砌起來的小台地,種著蔬菜和瓜類,還頗有川地的味道。

現在,山上的莊稼被曬得死去活來,土地在烈日下閃著耀眼的白光,但是黑龍溝裏依舊生機勃勃。

天色青藍,似乎多了幾分潤澤。藍天下,西溝綠樹成排,密集的柳葉閃著油光,兩旁的台地錯落有致,小巧玲瓏,一畦一畦的蔬菜五顏六色,嬌嫩可愛。小溪潺潺流淌,溪畔的水草綻開細碎的花,招來翩翩飛舞的蝴蝶,亂紛紛的,好像隨風飄落的花。

相比之下,東溝有些幽深。溪水繞著亂石,發出叮咚的脆響,還有慵懶的蛙聲。偶爾,幾隻小山雀飛到小溪邊,低頭喝一回水,然後抬起頭來,瞪著小眼睛機警地掃視一番,發現沒有危險,就賣弄似的試幾聲嗓子,抖一抖全身的羽毛,好像要抖落渾身的疲憊,接著展開雙翅,飛走了,留下滿溝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