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山石招式純熟,自然不在話下。那是從小到今癡練三十年的果實,再加上幾經生死,恐懼與貪婪全都放下了,完全是心如古井。在他的眼裏,這功夫也好,招式也罷,竟是越練越少,越練越簡練。倒和林芷彤自編的東西不少不謀而合。尤可遊一生練武,但多半是在師徒講手或者比武擂台上度過,如何見過這樣隻想要人命的過分打法——一點都不符合中庸平衡之道。但明明看著對手出招簡單,你還不得不東躲西藏,林山石就一個標月指直取自己喉嚨,也讓自己再也抽不住手來攻擊。雖步履仍然轉得輕快,卻已越來越心煩。心想身為清將卻處藩王境內,若還不速勝,萬一被發現怎麼得了,便咬牙轉守為攻。林山石一愣間,也露出了些破綻。武當掌門畢竟名不虛傳,頓時找到了林山石小腹破展處,一掌擊了過去。按照武理此時林山石必然撤步回防,攻守之勢也就變了。哪知林山石是在戰場上悟到了太多功夫,有一個便是以小傷換大勝。小腹挨上一掌,取了敵人性命,值了。竟不退反近,一拳打在尤可遊太陽穴上。尤可遊頓時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林山石也外後飛出幾米,吐出一口血道:“女兒,這就叫‘舍身’——八卦掌果然厲害,將清寂大師給你的藥,分些與我。爹該還有一場約會,當是爹爹最後一戰了。”
空山新雨後,無花無酒,亦無柔媚的陽光,雨走秋寂莫,風冷山同悲。
賴天德終於走了過來。林芷彤想說些什麼,都被林山石擋住。林山石居然第一次讓開關卡,將賴天德放了進來。又用茶碗倒了兩杯茶,兩人摟在一起,一飲而盡,如失喪多年的朋友,又一齊放聲大哭。然後,彼此眼神一對,跳上了石桌。
賴天德道:“我是嘉定人,與滿清勢不兩立。雖然吳三桂也不是好人,但如今隻要讓滿清不高興的事,我都高興去做。得罪了。”
林山石點頭道:“人各有各的宿命。若我不是出身少林,不聽那麼多武俠,也不會走到今日。賴兄,你動手吧。”
林芷彤望著兩人在空中纏鬥,正如一隻白鶴同禿鷲盤旋爭食。招式並不好看,卻說不出的驚心動魄。高手相爭,沒有熱鬧,隻有悲壯與淒涼。
林山石同賴天德幾乎一齊倒在地上。林山石的傷勢更重一些,嘴角的血如泉水般噴出來。
賴天德鐵青著臉,道:“林山石,你為何不告訴我,你又受傷了。若不是你腹部先中一掌,我隻怕贏不了你。”
林山石強笑道:“誰耐煩總是拖延個沒完?十日之約已經到了,那就該打了。再說死在高手手裏,好歹是敗於英雄,總比過些日子死在一群狼狗手中好。”
賴天德搖搖晃晃站起,歎了一口氣,淚沾衣襟,轉身就往山外走:“你的糧倉,我偏不奪。”
林山石吃了一口清寂的藥,但仍然轉不過氣來。林山石輕聲道:“芷彤,爹要走了。不準哭鼻子哦。人固有一死,武者死於戰場。這便是善終。”
林芷彤驚道:“爹,你叫我什麼?你不是一直叫我希娣嗎?”
林山石躺在女兒懷裏道:“你想叫芷彤,便叫芷彤吧。以後獨闖江湖,無需太多顧忌。人隻有一輩子,若是美好,便叫精彩;若是糟糕,便叫經曆。”
林芷彤道:“爹,你別死。我們林衝的後人,沒有這麼容易死掉的。”
林山石嘴角一撇,道:“你的老爺爺叫林水田,是個篾匠——這是真正可靠的先人。”說罷,如釋大負般趴在林芷彤腿上。
林芷彤厲聲叫道:“爹——”但淚水,終於再也喚不醒這個男人。
閭丘丹逸帶著幾個天地會高手,衝了進來。緊接著一大漢,拿強弩封住了關卡通道。
和香主道:“哈哈,太子真是神機妙算。跟著賴天德身後,做了這個黃雀。不費吹灰之力得此要塞,如今古一糧倉算是天地會的了。”
張香主道:“平西王、靖南王、平南王、鄭世子,還有我們天地會齊手複明,本來就我們天地會最弱。如今有了這個糧倉,我們兄弟說話聲音也大了。”
和香主道:“咦?這個婊子也在——他是林山石這叛徒的女兒?”
閭丘丹逸見到林芷彤,抬起頭左顧右盼。
林芷彤放下父親的屍首,緩緩站起,怒目而平靜地道:“朱三太子,請你出去。爹說了,此關卡,非饑民而擅入者,殺無赦。”
閭丘丹逸渾身一個寒顫,不敢看師父,也不敢看她。半晌後,低頭望了望自己金黃的太子袍。冷笑一聲道:“林姑娘請你離開吧。令尊是天地會叛徒,也是靖南王欽點的大犯。若你離開,本太子允許你安葬;若不走,按靖南王的意思,是要鞭屍的。”
林芷彤深呼一口氣,一聲冷笑道:“好個朱三太子,你可認識一人叫做閭丘丹逸?可曾認得一詞叫禮義廉恥?”
話音未落,閭丘丹逸急喝道:“和香主、馬香主,還不拿下此叛徒之女,留著她妖言惑眾!”兩人應聲而上,林芷彤猛地運氣,全身頓時僵住。趕忙把氣散了,然後就被繩子綁在了柱子上,嘴裏塞上一疊白色的布。和香主趁機在林芷彤胸前摸了一把。
於是,林山石犧牲不到半個時辰,古一糧倉失守,討糧的饑民統統被打走。
午夜,林芷彤被綁在柱子上,想了無數法子也掙不脫小小一根繩子。忽見閭丘丹逸跑入糧倉裏,然後他開始又哭又笑,一半淒厲一半詭異地呼喊著:“朕就是朱三,朱三就是朕。朕文韜武略,一生不輸於人——不輸於人!”
林芷彤心想,就為了“不輸於人”四個字,就要變成這般沒有人性嗎?到底晚上這個是瘋的,還是白天那個是瘋的?
殘月如鉤,閭丘丹逸走出來,對看守道:“你聽見了什麼?”
那看守立馬跪下道:“什麼都沒聽見。”
閭丘丹逸一巴掌打在看守臉上,道:“什麼都沒聽見,養你幹什麼?”
閭丘丹逸又問他:“你聽見了什麼?”
那看守褲襠已經濕了,戰戰兢兢道:“聽……聽見太子在哭。”
閭丘丹逸微微一笑,抽出匕首,一刀捅在看守心口上,咬著牙溫柔地道:“早就說過,不要信謠傳謠。傳播這樣的謠言,豈不是擾亂軍心,該死。”看守鼓著眼珠子倒在地上,閭丘丹逸蹲下,抹了一些血放在自己臉上。然後拿走林芷彤嘴裏的布,問道:“你聽見了什麼?”
林芷彤吐了一口唾沫,沒有說話。
閭丘丹逸突然哀求道:“說,我是誰?”
林芷彤輕蔑一笑:“你是閭丘丹逸。”
閭丘丹逸又抽出了匕首,猙獰一笑道:“你剛才看到本太子之怒了吧?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權勢就是這樣威風!”
林芷彤輕蔑道:“那不是威風,那是恐懼。”
閭丘丹逸轉過身來,臉色灰青,眼神全變成綠色。
忽然關卡處大亂,和香主大聲道:“太子,有高手搶關。”閭丘丹逸大叫一聲,飛了過去,不一會兒,有一個老僧旋風般殺了進來,幾乎沒給閭丘動手的機會。救走林芷彤,又旋風般的轉了出去。
江東古橋邊,耿王莊的衙役搭著高台,吊起林山石的屍首。林芷彤就要上前去拚命,清寂和尚擋住道:“不急,今日或許是林大俠享盡哀榮的時刻,是大俠的勳章。”
衙役粉墨登場,清清嗓子,大聲道:“此人名叫林山石。為人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拒民族大義於不顧,搶占耿王糧倉,私分官糧,居心叵測。而且教女無方,淫蕩放肆,一家忤逆。為揭露此人滿清遺毒的醜陋嘴臉,耿王令綁屍至此,凡漳州百姓,均可鞭之,以表對漢室的忠誠。”
台下一片寂靜。
那衙役舉著手,驕傲地道:“凡先來鞭打者,賞糧三石!”
台下還是無人應和。
衙役急道:“賞糧其實有五石,剛才說錯了。”
林芷彤咬牙道:“肯定會有人去拿的,這群傻子,隻要有飯吃。什麼都會幹,他們活著就是為了吃飽。”但見幾人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有上去。
一個時辰過去了,百姓越聚越多,眼淚與咬牙伴隨著每一個人,竟然沒有人去接朝廷的鞭子。
清寂道:“芷彤,看見了嗎?有時惡業就這樣中止了。老百姓確實是傻子——但傻子也知道誰對他們好。”
衙役的臉憋得鐵青,自己舉著鞭子朝最前方流淚的百姓揮去,道:“你、你、你,上來。若不上來,對抗官府,後果你是知道的。”
那幾人被打得一哆嗦,卻咬著牙往後麵走去。
衙役拿著鞭子怔怔地站在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