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山石奇怪道:“這位小妹。這‘兩隻羊’是什麼?五枚銅錢倒也不貴,就是這羊的名字怪了點。這小女娃真胖,跟我女兒一樣可愛,可我女兒小時候就是不長肉。”
漢子恨恨地道:“看你也像個莊稼人,怎麼連點常識都沒有。這是胖嗎?這是浮腫!兩隻羊就是死人肉,不羨羊就是年輕女子的肉。這幾日到處都在賣,你們村就沒聽說?等這個浮腫的女孩子餓死了,就是一頓上好的不羨羊了。”
林山石瞪圓了眼睛道:“你說什麼?你們吃人?你們怎麼能吃人!”
老漢哂笑道:“不能吃人——餓死就該了嗎?”林山石往後一個趔趄。
那女子跪下道:“這位大哥。你家還有沒有糧,若有,賞孩子一頓粗糧,她已經五天沒吃東西了。你要我怎麼報答都行。”
林山石道:“你起來,我送你一些糧食。”此言一出,村頭一片騷動。
那女子高興異常,道:“爺,以後奴家就是你的婢了,若爺願意,做妾也可以——孩子,你命好啊,遇見好人了——啊,乖乖囡囡,你怎麼了?”隻見那小女孩垂著頭,躺在娘的懷裏一動不動。林山石連忙過去看了看,這小女孩已經斷氣了。林山石終於忍不出哭了出來,她娘卻沒有哭,哽咽了幾下,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然後笑得傻傻的。
旁邊漢子從女子手裏搶過小女孩,往屍首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邊上老漢流著口水,開始生火煮湯。林山石躍起將女孩子搶過來。這一搶引起了眾怒,本已經餓得奄奄一息的莊稼漢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隨手拿起鋤頭、釘耙開始圍攻林山石。林山石冷笑兩聲,開始還擊。莊稼漢自然不是武林高手的對手,但不知怎的,此時的莊稼漢們的力氣大得明顯超出林山石想象,而且越打越勇敢。林山石又想著手下留情,那些白鶴拳的殺著一個都沒敢用,監獄裏想到的武理也不敢隨便對著無冤無仇的鄉親施展出來。一開始竟還吃了一些虧,臉上被劃傷,腰部也挨了幾鋤頭。林山石暴怒,不再留手,瞬間倒下一大片,一個老一些的倒在地上,頭撞著石頭,跟著便咽氣了。也分不清是打死的,摔死的,還是餓死的。
林山石抱著小女孩離開,又尋一個荒山埋了,他感覺自己待的地方並非人間,而是惡鬼地獄。他覺得非常懊惱,沒想到自己江湖第一仗,居然是跟一群沒練過功夫的鄉親動手,更沒想到一開始還吃了虧。他覺得自己搶走女孩屍體自然是行俠仗義,但想起那個剛才倒在地上死去的老人和快死去的村裏人,又覺得看似無懈可擊的正義在饑餓麵前也有一些模糊。他摸到自己腰間的糧倉鑰匙,覺得或許自己才是劊子手,心裏有些堵得慌。他突然間堅定了些什麼。
林山石對袁氏道:“婆姨,我可能會幹一件大事,同時得罪天地會、耿王莊甚至清廷的大事。”
袁氏嗤笑道:“你在胡說些什麼啊?你還真把自己當大人物了啊?你也就是運氣好,生了個好女兒。”
林山石道:“你不是問我為何不怕餓死嗎?我知道糧倉裏還有個隔層,是原來清廷官員的小金庫。鑰匙都在我手裏,那裏的糧食估計有幾十萬擔。我想分給老百姓。”
袁氏一愣,腦袋突然就亂了。她盯著丈夫看了一陣子,確定不是撒謊,那份沒落家族小姐的精明又冒了出來,道:“你確實是在闖禍。你這樣做是玩火,比你女兒玩得還大!”
林山石道:“有些事不是強求的,是攤到你身上了——練武之人,總要對得起一個俠字。”
袁氏道:“你知道前線打仗的人現在很缺糧食,你手裏居然有這麼多糧食,卻一直隱瞞著不告訴官府?你知道有一個詞叫‘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啊。”
林山石道:“什麼意思?”
袁氏道:“就是老百姓有塊寶玉,然後就被人殺了。其實這百姓沒有罪,但他手裏的寶貝太惹人眼紅了,亂世之中也就必死無疑了。”
林山石湧起一陣恐懼——自出獄以來,一邊享受著莫名而來的虛名,一邊也時不時飄起死亡的心悸。他渾身顫抖了一下。
袁氏把門閂扣緊,道:“這鑰匙在你手裏,還有沒有別人知道?”
林山石想了想道:“應該沒有了。清廷跟耿王的人互相殺戮,這漳州城都來來回回換了不知多少次主了。知道有夾層的人,估計都死光了。就算官場中人懷疑有夾層,也很難找到地下銅門,找到了銅門也不可能知道兩把鑰匙都在我這兒。”
袁氏一字一頓道:“我隻是個婦人家,隻想著平安就好。既然沒人知道鑰匙在這兒,這就好辦了。若你想賭一把,可以把鑰匙交給耿王莊,或者那個萬雲龍,他們現在占領著福建,且也對你不錯。我聽說朝廷在戰場上老吃吳三桂的敗仗,昨日問阮先生,阮先生也說康熙帝年幼,打仗可能不是吳三桂這樣宿將的對手。若你帶著這麼多糧食投靠藩王們,這自然是大功一件。說不定藩王真打回了京城,到時撈不撈得著官做無所謂,或許還能保護一下京城的女兒、女婿。”
林山石煩躁道:“不好。這又不是他們的糧食,也還不知道我們那個女婿站在哪邊,我也不願意去求那份富貴。”
袁氏道:“那就還有種處理方式,你把鑰匙的事忘了,把鑰匙埋進土裏,永遠別跟人提起,誰都拿你沒轍。這樣還有個好處,萬一清廷勝了藩王,鑲藍旗又回了福建。你再把鑰匙還給清廷,在藩王統治下,你保護了大清的糧草,這也是大功一件。若女婿真跟了他哥,或許又能幫幫他們。”
林山石道:“沒看出來,你腦袋這麼厲害!”
袁氏高興道:“廢話,你也不看看你是誰救出來的。我可也曾是大戶人家,可惜不是個男人,否則,憑我小時候聽過的書,那也是一代豪傑。”
林山石道:“幸好你不是個男的。你還嫌死的人不夠多嗎?天下就是太多想當豪傑的人了,才會這麼亂。”
袁氏道:“總之,你千萬別發傻,去發放糧食。你當這糧食是你的不成?誰拳頭大,才是誰的。你去分糧食,你是誰啊,你拳頭大嗎?你想幹什麼啊?”
林山石氣鼓鼓道:“我是少林大俠,我就想多救幾個鄉親。”
袁氏道:“你隻會害死鄉親。你一打開糧倉發糧,官員自然就會派人來搶。鄉親自然不肯交出糧食,你覺得這些餓得半死的鄉親還打得過官兵嗎?”
林山石一顆沸騰的心跌回到了冰窖裏。他有些後悔去撿起索大人的鑰匙了。
林山石一向很聽袁氏的話,從牢裏出來就更聽了,悄悄地把鑰匙埋在了土裏。可是隻要一出家門,看到滿街挨餓的人,他就覺得心裏有把刀子,在那攪啊攪,有時呆呆地望著街角死去的孩子,恨不得把自己一身的功夫廢了。
林山石已經好多天都沒有練功了,有時站在木人樁前,卻沒有一絲精神,隻是望著梅花樁發呆。袁氏歎氣道:“當家的,要不你夜晚去糧倉偷點糧,動靜小點,偷偷分一兩個災民吧。”
林山石苦笑道:“那有何意義,救兩三人,殺兩三萬人,莫非我良心就能安了?況且,隻要分糧,糧倉的秘密就多半守不住了。”
袁氏看著外頭,又有一大媽餓倒,便從自己鍋裏舀了一點粥送過去,道:“幸好牛知府又送了些糧來,否則我們自己也要斷炊了,木頭癡和他那個娘,吃得也不少,牛知府送的量卻越來越少了,估計整個福建都缺糧。我想天地會的人也不是全無良心。要不,你過去探探萬雲龍的口風,我看他挺豪爽的。說不定,他會準許你打開糧倉,拿出部分糧食先救濟百姓,等到秋天糧食熟了,這一關也就熬過來了。”
林山石眼睛一亮,道:“婆姨,你肯讓我救百姓了?”
袁氏道:“以前很煩你打拳。但你不打了,那跟死了又有多大差別?”
林山石找到牛知府,要了匹青馬,說要去前線投軍。牛知府喜道:“好,早就該如此了。萬大哥如今在江西上饒打仗,你過去他會很開心。最好沿路多召集一些人,比如少林弟子,一起進天地會。”臨行還再三囑咐,一定要直接找上饒的萬雲龍,這福建一路上雖都是友軍,但關係複雜。就算是耿王莊的人,也畢竟不是天地會弟兄。
林山石把白鶴武館的大門用鐵鎖鎖住。他覺得一個開了武館的師父,不管有沒有徒弟,首先必須對得起一個俠字。這是天經地義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