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如梅道:“你去廚房把那塊沒煮的生肉拿來給我。我來告訴你,你的銀子是哪裏來的。”
林山石滿肚子狐疑地去拿砧板上的肉,把肉放下。
阮如梅問:“你現在手上是什麼?”
林山石道:“是油。”
阮如梅哈哈笑道:“你懂了吧?隻要沾過肉,手上都有油。”
林山石沉默了一會道:“你說得對。肉食者手上都有油。我聽說古一糧倉就故意隔了兩層,上麵那一層才交給國家。然後隔板上故意弄一個很大的窟窿。漏到下麵的糧食都被官吏們私分了,叫火耗銀子。聽說有一定身份的人都知道這個秘密。有時我在想,這麼做,皇上也不管嗎?”
阮如梅道:“皇上管得過來嗎?這糧倉設隔層,官吏吃火耗,該是哪個地方都如此的。總不可能都抓起來吧,那皇上靠誰治理百姓?最重要的是,皇上為什麼要管?他自己已經得了最多的油了,不分點給別人,別人憑什麼支持他。”
林山石震道:“啊!你說什麼?”
阮如梅道:“從古到今,皇上和大臣實質上就是一種分贓關係。皇上高高在上,大臣才可以狐假虎威,得到好處。大臣得點好處,皇上才能安心享受,高高在上。他們是一回事。雖然這中間也經常會吵吵架,會隔三差五演一些清官故事,殺幾個貪得過分的官員,給百姓留個念想。如果百姓造反了,就等於豬跑了,誰都沒肉吃。林兄,你現在還沒拿到最大的好處,等年底,火耗銀子發了,你就知道你這個差使有多肥了。”
林山石一拍桌子道:“這個社會真亂了。人心不古啊。”
阮如梅盯著他道:“人心從來不古,人就這般貪婪。我問你,你這麼正直。那發的莫名其妙的銀子,你可曾想過要退給百姓?”
林山石愣了愣,道:“這個——這個——主要是我婆姨想把房子弄大幾間。”
“哈哈,對了,你現在開始有些上流人的影子了。”
林山石抓了抓頭發:“阮先生莫要取笑。我這實在是——實在是——您說,這都怎麼了,我們老百姓還有救嗎?”
阮如梅喝了一口酒道:“你如今已經不是老百姓了。你是靖南王的親戚,太師的丈人,江南最大糧倉的總教頭。有沒有救已不在你我考慮之中,你隻可能死於權鬥。老百姓有沒有救,我可以肯定地說,沒救。一群平頭百姓談什麼有沒有救,無非是早死晚死而已。隻有等平頭百姓知道自己是人了,敢跟大人們爭東西了,才可能有些救。”
林山石道:“能不能碰上了唐太宗,再來個包拯、海瑞輔佐著。這樣總可以了吧?”
阮如梅道:“不知道。上下幾千年,從來沒存在過。我要是個老百姓,我就不喜歡清官。在都是貪官的世界裏,清官自然也就是什麼事都做不了的人。所以,我情願要個貪官,好歹做點事,貪點錢好歹也修了幾個橋。”
林山石氣道:“這叫什麼話!”
阮如梅道:“這叫實話。大清國的問題很簡單,權力是哪兒來的?京城。權力誰監督?京城。誰他媽的監督得了自己?自己監督自己,誰都會想多撈一點。連你這樣良知未泯、死過一次的人照樣舍不得把手頭的銀兩退出去。你又怎麼能期待那些監督自己的大官們舍得?老百姓其實也不恨貪官,他們恨自己成不了貪官。否則學舍裏這麼多人為何爭著科舉?我也直接說了吧,你進了這個圈子,就是想不貪都是不可能的,你不貪死得更快。你以為皇帝真不知道下麵的官員貪?那本來就是帝王為了自己利益對士大夫變相地賄賂,也是變相地控製。你貪了他才放心,你太清廉了,皇上還怎麼控製你。隻要這個度掌握好,別弄得百姓起義,皇上的家族榮光永續,皇上就覺得你是能臣了。”
林山石歎氣道:“也就先生看得這麼透吧。”
“看得透的人多,隻是我肯說而已。而且也隻是肯對著你說,你看那些每天糊裏糊塗的官員,終身不仕的書生,主動出家的修行人,還有每晚躲在街角喝酒的人,很多都看透了。”
“我覺得我越來越不喜歡這個世界了。”
阮如梅嗔道:“你就安安心心做你的富家翁吧,貓有九條命,你已經有兩條了,好好珍惜吧。賺錢養好家便罷了,想這麼多做甚。”
“我原來想做個大俠。”
“哈哈哈,這是老夫在客棧說書這麼多年,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
林山石醉醺醺地回到古一糧倉,有些病懨懨的,操也不出了,武也不教了。沒事就哭哭窮,慢慢地倒是跟手下士卒關係變得無比融洽。從糧倉總管到小卒,都覺得林山石懂事了。林山石心想:既然大家都在騙銀子,那我也沒有法子。把自己該拿的錢拿了,不做壞事就行了。於是每日裏都喝茶曬太陽,隻偶爾跟徒弟木頭癡過幾招,有時還和滿人摔摔跤,當是舒筋活骨。
滿人的功夫特別簡單,但真黏在一起了,你還真不好對付。他們還有一套二林子技擊術,專門用鐵巴掌打腦袋。林山石武癡一個,雖然明知這功夫很偏門,真打起來,隻要控製好距離,這滿人功夫沒有什麼用,但照樣學得津津有味。這老跟著滿人勾肩搭背,弟兄來弟兄去的,關係也處得好了起來。林山石倒覺得滿人也沒有一些人傳說的那麼壞,倒有些沒心沒肺,很好相處,隻是有時優越感強了些。偶爾,周駝子也跑出來挑戰。周駝子的八卦拳在武林享有盛名,但打起來也就那麼回事,好幾次在眾目睽睽之下,沒過幾個回合就倒在地上了。什麼“太極奸、八卦滑、最毒不過心意拳”,這玩意都要看人,像周駝子這麼養尊處優的,有點貨也都還給師父了。林山石覺得,如果一個人願意流汗水,就一個日子衝拳,每天對著大樹打幾千下,十年後也是個高手。
師門也來了消息,少林白鶴門掌門甄啟銘約大師兄會門派指點功夫,言辭頗為客氣,並表達了林山石入獄時師門的焦慮。林山石心裏很不是滋味,搖了搖頭,出事時不見他們放一個屁,自己有點名望了又這麼快貼了上來,自己也該成熟一點了。於是流著淚把請帖撕掉。
月底時,正在喝茶的林山石又收到一張銀票,說是“滿清精忠獎”,專門獎給盡責盡職的公門中人。古一糧倉總管索大人突然走到曬天陽的林山石眼前,索大人是正五品的官員,糧倉最高領導,卻對他拱手先行禮。林山石猶豫了一下,看到手裏拿著的銀票,就要單膝跪下。索大人扶起他道:“兄弟來糧倉一個月了,一直想親近林兄,但總是抽不出時間。連我們鑲藍旗的勳舊佐領碩爾惠也一直想拜見您,也是一直忙於公事。我同佐領說,少林宗師就在我們倉庫,等閑一些一定約出來喝酒。想林兄一定會給這個薄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