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猛女無忌
林芷彤還第一次穿得如此華麗,一身紅色的鳳袍,鞋子底下還擱著個高高的木塊,大概是張管家怕她走得太快,故意找到的。可林芷彤何等功夫,隻十來步,就健步如飛了,害得太監在後麵不停地喊:“側福晉,慢點,慢點——奴才第一次看到敢在紫禁城走得如此輕快的人”。
林芷彤忍不住左顧右盼,心裏想著哪天回漳州省親了,也好跟爹、娘、木頭癡們麵前好好說道說道。自己去了天子待的地方,那一定惹人羨慕極了。走進這紫禁城,覺得哪兒都金碧輝煌,怎樣也看不夠。過了一陣子,有些倦了,隻覺得到處都是紅牆黃瓦,剩下的也沒有什麼。倒是修這麼多道牆,這不是活生生地把自己關起來嗎?住在裏麵的人這麼怕被偷東西嗎?
過路的太監、宮女都偷偷地瞄著她,一是林芷彤眼生得很,二是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不像個側福晉,倒似太後一般。按理林芷彤連進宮麵聖的資格都沒有,她連誥命夫人都不是,這已經是天大的恩寵了。當然林芷彤是不管這些的,覺得不過是又逛了一個公園。林芷彤回頭看一看,發現別人全部都低眉順眼的,自己倒像個怪物。剛開始也沒什麼,見多了後,也就不自覺地低下頭來,仿佛這樣才沒被拋棄,才不會沒著沒落的。
走到一個宮殿門外,太監道:“側福晉請在這稍侯,奴才前去稟報一聲。”太監掀開簾子,卻聽見宮殿裏傳來很大的吵鬧聲,見主子正在氣頭上,自然不敢出聲,小心翼翼地站在角落上。林芷彤也隻好被晾在外麵了。
裏麵傳來一個年輕卻霸道的聲音:“竊我先朝神器,變中國冠裳,共奉大明之文物,悉還華夏之乾坤——好漂亮的文章。無恥,真是無恥之極!吳三桂的檄文真是無恥到前無古人!”
耿聚忠道:“萬歲爺息怒。此計甚毒,還要冷靜應對。”林芷彤心道:原來發脾氣的是皇帝,聽聲音也很年輕。難怪耿聚忠這麼早就當了太師,年輕人自然也不願用老頭子。不知道皇帝為了什麼大發雷霆,聽起來該是軍國大事,我還是忍一忍不闖進去的好。
皇帝仍然怒火未消,道:“聚忠,你好哥哥靖南王耿精忠居然抓捕了朕的福建總督。一個藩王居然敢逮捕朝廷的封疆大吏,這是真要跟逆賊吳三桂造反了?探子回報,他也準備打出複明的旗號。這些漢姓藩王居然也好意思提反清複明!滿清八旗不就是他們帶進京城的嗎?這南明永曆帝不就是被吳三桂親手殺死的嗎?這樣的貨色居然敢提複明?可笑,真是可笑,人的臉皮居然可以厚成這樣?還是讀儒家經典長大的?朕要找一百個書生,好好罵他一罵,把他的真實麵目公布於眾,讓他們無地自容!”
耿聚忠道:“萬歲爺。這厚臉皮正是政客最不能小覷的地方。吳三桂十八歲成名,身經百戰,樹敵無數,為一女人而叛朝廷,若能罵死早就屍骨無存了。至於臣兄耿精忠,臣鬥膽說一句,亦非善類。臣看他造反也在旦夕之間,若真如此,微臣亦無顏苟活於世,隻請速死以報君王知遇之恩。”
皇帝道:“你又說這種話?朕像那不辨是非的君王嗎?你和朕從小在京城長大,這麼多年又一起度過多少艱難險阻。你我熟讀史書,古今中外,這種君臣相知的際遇多麼難得。莫非,朕還信不過你?若論親疏,朕對你隻怕比耿精忠還要親一些,既然讓你做了太師,你就不用多想。別說你哥哥還沒反,就算真反了,你是你,你哥是你哥。你依舊是朕的股肱。”
林芷彤心道:這皇帝老兒對我家聚忠真不錯,像是戲台上的好人。
耿聚忠聞言眼淚就流了下來,哭著道:“萬歲——若家兄耿精忠真的造反,便是微臣不共戴天的死敵,請領一軍,必衝鋒於最前。不瞞萬歲,臣在耿王莊時就見到了耿精忠很多不忠之舉,當時就說過他日必沙場相見。如今事已至此,臣請將兵出征,以死明誌。”
皇帝道:“你的忠心耿耿,朕自然清楚,不必多疑。你一直是朕的智囊,但出兵打仗不是你的長處,正所謂親親相隱,朕也不願逼著你骨肉相殘。你還是留在朝廷幫我料理朝政,出出主意。如今烽火四起,江南民不聊生,聚忠你說說朕是否真的做錯了?禮部尚書圖海他們一開始都不同意削藩,是朕一意要削。如今看來,真可能急了些,把這些老家夥逼上梁山了。如今南有三藩,台灣有鄭經,四川還有李自成、張獻忠餘黨,個個都是身經百戰。我們這群年輕君臣能撐得過此劫嗎?若七廟毀於一手,朕就萬死莫辭了!”
耿聚忠急道:“萬歲千萬別這麼說,連想都不要想。坐在這個位置上,就算錯了也要硬挺著。至於削藩令是不是急了,也不許朝廷再起爭論。這是與非,對和錯,本就是書生的遊戲,不是幹大事的人所該糾結的。古往今來,對錯多取決於勝負。若勝了這都是好棋,若是敗了,即使下個罪己詔,也無人同情,徒增羞耳。”
“朕沒看錯你,這些話也隻有你肯說,再談談這戰如何打法?”
“作戰不是微臣的長處。但微臣認為,世上沒有純粹的軍事,八旗驍勇,吳三桂擅戰,各有優劣。但從古由北伐南易,從南征北難。竊以為吳三桂他們最可怕的不是軍隊,而是打著明朝的旗號,要幫漢人趕走滿人。若是慫恿起底層的百姓,這就如八旗入關時一樣,步步驚心了。”
“繼續說。”
“漢族又是一個古怪的民族,外邊看起來懦弱,內在裏藏著一根針,那就是文化上的自豪。所以,他們心中總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漢為中華,四方蠻夷’的想法。這種血液裏的驕傲已經數千年,幾乎就附在每家大堂的祖宗牌位上,誰也奪不走。如今吳三桂所恃者便是此物。他舉著反清複明的旗幟造反,雖然漢人也明知道吳三桂不是好東西,但畢竟同根,所以仍不乏響應者。耿精忠、尚可喜跟上來,也必然打此旗號。台灣還有個民望甚高的國姓爺子孫,不知道在閩浙粵留了多少眼線。戰火若失控,流寇也必多起來,其中有野心者恐怕也必打這個旗號——如今之計,隻好是尊孔尚儒,明確滿漢一家的國策,甚至讓滿人讓出一些利益,把繁神侯等抬得高高的,多取博學鴻詞科的士子。讓有煽動能力的書生們知道朝廷尊重中華的文化,如此一來,滿漢對抗將大為減少,吳三桂等便頓失一大援。其次,離間也是一大法寶,三藩也好,鄭經也罷,他們彼此間矛盾重重,我們需分別待之,主打吳三桂,其餘的勢力邊打邊談,這樣對手必互相猜忌,聯盟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