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花湖雪
林芷彤正在磨刀,這已經是第七日。刀早已雪亮,刃早可斷發。她坐在磨刀石前,覺得很難受:爹爹不在了,家不能回了,小白被燒壞了,至於那隻在山茶樹下卿卿我我的猴子,提都不想提了。若不是娘,她早就去劫獄了。
七天前的那個晚上,林芷彤曾又一次披上夜行衣,拿著一把菜刀,就往牛頭山去過。結果在路中間遇上了娘,她想越過娘,可是娘竟然向她跪了下去,道:“若去劫獄,就不起來。你爹真上了法場,你可以去救他,大不了全家一起走。若爹隻是坐幾年牢,絕不能再把女兒賠進去。”氣得芷彤兩腳直跺,然後母女倆在驛道上抱頭大哭。
回到破廟,見娘滿臉笑容地煮麵條。這裝出來的笑容,看起來比什麼都心酸。芷彤說:“娘你還是哭吧,我覺得你哭出來會好點。”
袁氏抬著頭道:“不是哭過了嗎?哭過了就算了,人哪能總哭?娘小時候啊,漳州西城山後麵的田都是我家的,後來連嫁妝都沒有。這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看得多了,還不是過來了?我一直告訴自己,人哪,沒事的時候膽子小點,有事的時候膽子大點。”
木頭癡砍來了柴火,二話不說開始做飯。袁氏搶過鍋鏟道:“木頭癡,你也幫不上什麼忙,回去吧。師父不在,練不了什麼功夫了。”
木頭癡頭也不抬,道:“我不走。”
袁氏翻了個白眼道:“你不走——你這麼呆滯,在這除了礙事還能做什麼?我家現在已破落了,哪還養得了閑人?再說,你是一個大男人,跟兩女眷住在這破廟裏終歸也不方便。”
木頭癡呆了呆,緩緩地道了聲“保重”,悶悶地走出廟了。
林芷彤道:“娘,你幹嘛要這樣說話?師兄能吃幾個飯?”
袁氏歎氣道:“哪是飯的事,他娘身子骨不好,又一個獨子,別連累他了。明日,你再同我出去找找人。然後你去找找猴子,打聽一下爹爹的消息。”
林芷彤抓著衣擺道:“我不去,何必看人臉色。”
袁氏摟著芷彤道:“那就娘一個人去。你找找猴子打聽下爹的消息,尤其是別讓爹爹在裏麵挨打,需要打點什麼我們想辦法。”
林芷彤一千個不願意,可是想到娘又要去求人,爹爹還在裏麵,便點了點頭,道:“娘,我家還有多少銀子?夠不夠打點?”
袁氏搖搖頭道:“自古衙門就是個無底洞。我們這點家當哪夠吃一口的。我要想點其他法子。我就不信好人被冤,就一點辦法都沒有。”
林芷彤見娘眼神裏的堅定,驚詫道:“娘,你好像變了個人。你就像一根藤。”
袁氏道:“誰願意變狠啊,隻是娘見過繁華和衰敗,知道沒有過不去的日子。”
趁著傍晚,袁氏蒙上麵紗。回娘家,輾轉又找了幾個熟人湊了些銀兩,徑直來到了阮如梅的房裏。
阮如梅並未躲避,泡了壺茶道:“林兄跟我投緣,誰知會有此劫,也不知有什麼能幫夫人。令媛還好?夫人看緊一些,免得又闖禍。”說罷看了看外邊的岸芷山。
袁氏萬福道:“福禍自有天數,我們隻能盡人事。先生,奴家還真有一事相求。”說罷拿出一大錠銀子來。
阮如梅一驚,站起身來。
袁氏道:“今同客棧是漳州府最大的客棧,每日車來車往,門庭若市,都愛聽先生說書。若先生能在書社,說說我家那個武呆子被冤之情。不論有用沒用,我都會重重酬謝。”
阮如梅倒吸了口寒氣,他知林家頂多隻算中戶。這一大筆銀子,足足有四五十兩,能置七八畝良田。這也幾乎是傾家蕩產了。如此相托,隻是讓自己編幾個故事?
阮如梅道:“夫人客氣了,這林兄還有沒有什麼頭銜,可曾做過什麼大善事,有沒有何人何勢力可做靠山?”
袁氏道:“靠山應該沒有,隻有一身臭脾氣;頭銜也沒有,朝廷禁武,他又不願效忠權貴;至於善事,無錢之人談何行善,但街坊鄰裏都知他是好人罷了。”
阮如梅默默聽著。
袁氏又道:“他是少林派的。我也曾想過借助師門,但後來想想算了,少林派肯定不會為了這事惹官府。別看世外之人,他們精著呢,連弟子下山都絕不準露功夫,免得衝撞了八旗武士。山石這趟出門,就是為了參加白鶴門的比武,也不知贏了沒有。”
阮如梅道:“少林白鶴門?現如今林兄請訟師了沒有?”
袁氏道:“原來很多人推薦,一聽是這樣不知深淺的案子,就沒人接了。倒是被騙了好幾次銀子,阮先生可願意出手?”
阮如梅道:“我不善刑辯。請不請訟師也不打緊,大清國什麼時候見訟師贏了官府不想你贏的案子?隻是個安慰而已。這樣吧,銀子留在此處。我幫你張羅一下,若不成,再退給你。”
袁氏打了個萬福,道:“先生高義。此事禍福難料,成與不成均不怪先生。”
阮如梅心道:這林山石倒是好福氣,娶了這樣一個遇事沉穩又不卑不亢的婆姨。於是他笑道:“你就不怕我卷款逃走了?”
袁氏斜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銀子,這可是自己多年一點一滴積攢的錢,還有自己娘家爹娘剩下的棺材本啊。這點銀子對朱門也隻不過是一頓年夜飯,對於小戶人家確是一場豪賭。袁氏平靜道:“阮先生以高才而逍遙江湖,必不是如此之輩,否則也不會見我。若能救出相公,銀兩又何足惜;若不能救出相公,銀兩又有何用?”
阮如梅伸出大拇指道:“大氣!這忙我幫了。”
林芷彤在衙門邊酒樓上忸怩了很久,若不是爹爹出事,她怎麼也不願意再主動找猴子。那棵山茶樹,那輪房頂的明月,那個顛鸞倒鳳的夜晚,那些絕情的話語……都讓她心慌意亂。她對猴子又恨又愛,心裏又想殺掉他又舍不得他,一遍一遍幻想著徐精會回山裏破廟道歉,並跟自己聯手救出爹爹——死在鷹犬手裏又能如何,江湖兒女還怕死嗎?如果能這樣,芷彤心想,自己會原諒他一時糊塗的。可是左等右等,大半月過去了,連人影都沒有。
林芷彤把塤從桌子上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終於終究拿起,吹響了“白鶴沙洲”。
一會兒,徐精走上樓,左顧右盼見無人跟蹤,來到桌前,勉強笑了笑。
林芷彤不知有何可笑,也隻好跟著笑了笑。
徐精歎口氣道:“芷彤,你還是這般無法無天,怎敢來到這衙門邊上?以後去鳳凰山吧,衙門前人多眼雜。”
林芷彤道:“你知道我最早喜歡你是為何嗎?他們都叫我希娣,隻有你肯叫我芷彤——我心想你該是個角,卻未知你也怕這怕那。”
徐精轉著杯子道:“這麼大了還這樣胡鬧,你以後怎麼嫁人?”
芷彤聞言就如喝了杯冰水,往窗外看了看道:“你怕人看見,是怕我危險,還是怕影響你前程?”
徐精埋著頭喝了口茶,道:“人各有誌,真的很難再陪著你胡鬧。你是要打聽師父的消息吧?現在也隻有我這個小吏能幫忙了吧!”
林芷彤本有很多話想說,看著他微翹的嘴角,又覺得沒有必要了,道:“不必了,我是來拿回上次吃混沌時我的五枚銅錢的。”
徐精聞言一震,摳摳搜搜地拿出錢後,想放在她手裏。芷彤不伸手,隻好放在桌子上,轉身便走。芷彤一招“白鶴繞竹”繞到他身前,也不說話,直勾勾地拿眼神盯著他。
徐精低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道:“我本來就想通告你們。師父已判死刑,時間是下月十五。我真要走了,有公事——師妹,保重。”
林芷彤讓開半邊路,徐精緩緩走去,中間好若停了一次,也可能是看錯了。芷彤幾次有拉住他的想法,但最終都昂著頭收住了手。她望著徐精越走越小,小成一個點時,就再也看不見了。心道:這就是我的男人,本姑娘的第一個男人。
林芷彤一瞬間就覺得自己長大了。她淒涼一笑,在市裏沽了兩斤酒,徑直竄上了鳳凰山。爹爹上法場了,那就好辦了,是生是死總之盡力相救而已;至於猴子,就當他已經死了吧。她仰頭望著那些花兒,上次還是點點花苞,如今卻已荼蘼。心想:從今以後,這棵山茶樹也該死了吧。本女俠且送她一送。於是拿出塤來,吹了首“玉門疊柳”。這本是江南民間小調,常用來送葬,上不得大雅之堂。可是這心境,配上這樂器,林芷彤硬是把曲子裏的九轉愁腸吹了出來。林芷彤這十餘年裏,專長是搗蛋,其次是練拳,最後就是吹塤。吹到最後一句“先遣歌聲留住欲歸雲”時,有個調幾次都吹不上去。正欲放棄,忽聞一道笛聲,直剌剌地衝向青天,把曲子續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