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十年後同學聚會時，二十八歲的黃小茵依然是一個人，而有的同學孩子都會打醬油了。倒不是因為她太挑剔，大學畢業後也談過一兩次蜻蜓點水般的戀愛，最後終是不了了之，用她的話來說，沒有緣分。
後來她也打聽過曾子默的消息，有的說在北京有的說在深圳，沒有人知道，就像她始終不知道曾子默辭職的原因是什麼。因為那年高考，他們的生物成績全省第一，給足了這個年輕教師麵子。在畢業晚會上，黃小茵還記得曾子默彈著吉他唱《花祭》——你是不是不願意留下來陪我，你是不是春天一過就要走開，花開的時候，你卻要隨候鳥飛，要留下來……那一刻，她借口去衛生間躲掉了，在衛生間裏黃小茵淚流滿麵，而窗外的合歡開得正豔，暗香襲來，青春，就這樣一點一滴地過去了。
不知道是誰聯絡到的曾子默，那個男生說，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咱們的曾老師，不過，他現在已經是房地產公司的老板了，大家不要認不出他啊。
曾子默進來時，黃小茵果然沒有認出，因為曾子默胖得像吹了氣，而且穿著十分名貴的衣服，頭發打了摩絲吧，像是三十年代那些買辦。黃小茵的心，一點點涼下去，她真的很後悔參加了這次聚會，如果看不到他，他在她心中，還是十八歲那年的曾子默，那麼清朗而充滿了活力的曾子默，那個會踢足球會彈吉他唱歌給他們的曾子默，但現在，他是個商人。
那天他們都喝多了，男生們一再灌著他們當年的班主任。而黃小茵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像是看一場戲。大家去唱那些情哥哥情妹妹的歌時，黃小茵一個人來到了夜幕下的陽台上，沒想到窗外也有一棵開花的合歡樹，黃小茵想起十七歲的那個夏天開始的時候，自己一下撞到了一個人的身上，而窗外，就是這樣一棵開花的樹。
不知曾子默什麼時候走到她身邊的，他笑著，黃小茵，你和過去沒有多大變化，身材還是這麼好，最後學了中文啊？那幾乎是最沒用的一個專業了吧？
黃小茵笑著，他問什麼，她就答什麼，後來都感覺到無聊。他進屋去了，而黃小茵這才發現，自己端在手裏的那杯茶，已經漸漸地涼了。此時，她想起那首《一棵開花的樹》的結尾部分：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那不是花，是我凋零的心。
那一杯涼茶，她順手就潑了它，這次，黃小茵連半絲猶豫都沒有。
教我如何不愛你？
十六歲的秘密像朵百合花當高雲揚出現在紫漪眼裏時，紫漪再也沒有讓別的男生進過她的眼。
那是秋天的一個下午，班主任何老師領進一個瘦瘦高高的男生，陽光照在他臉上時，紫漪看見有一種光芒。後來紫漪努力回憶那個下午，小米說那隻是一個平凡的下午，天有些陰，好像一場秋雨要下來，根本沒有什麼陽光。紫漪笑著對小米說，那是因為你不夠愛他，你如果愛上一個人，會發現他出現的地方就是陽光出現的地方。
高雲揚是從上海轉學過來的，跟著外婆在這裏讀書。因為外婆老了，不願意到上海去，所以高雲揚就過來陪她。很小的時候他在這裏長大，所以，他現在他還能說幾句當地的土話。看到他的第一眼紫漪就覺得這個哥哥她似曾見過，如寶黛初會。但紫漪還是矜持地把頭轉向了窗外，窗外，那棵楓樹紅得正燦爛，像紫漪燦爛的心，原來所謂的一見鍾情就是把一直想象中的男主角和眼前出現的人聯係起來。
那時紫漪隻讀三毛和瓊瑤，喜歡著那裏邊英俊而憂鬱的男人們，他們瘦而高，蒼白，滿腹經綸。當上作文課高雲揚用有點上海味的普通話朗讀那些唐詩和宋詞時——曉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紫漪的心慢慢地軟起來，為那最初的悸動。
高雲揚出現的地方就是紫漪出現的地方。男生樓的下麵有一棵合歡樹，從春天一開始的時候紫漪就抱著一本書在那裏背單詞，一直背到花落盡了，因為從那裏可以一直看過去，在三樓的窗口，高雲揚總是穿著一件白襯衣出現。他發現有紫漪時，總是會雙手抱著，然後衝紫漪微笑一下，點一下頭，那是他們之間的秘密，沒有人知道，因為那時，男女生是不說話的。
隻是沒想到高雲揚會那麼出色，他來後，班裏沒有別人再得過第一名。
而紫漪隻是學習中等的女生，突出的一點就是作文課，所以紫漪是語文科代表。他們的語文老師在上作文課時總是讓他們互相批改，所以，紫漪總是有特權把高雲揚的作文留給自己，而把自己的作文交到他的手上，那是紫漪和高雲揚唯一可以交流的方式。不管多普通的作文，紫漪都能寫得妙趣橫生，而他也是妙筆生花一般，因為紫漪不是寫給老師看的，紫漪寫給他看，甚至那一個個字，都跳躍著，像是表達那時紫漪歡快的心情。
上作文課，成為紫漪高中時代最快樂的時刻。
原來，愛也在你的心裏很快，合歡樹第三次開了，合歡開了的時候就是夏天了，夏天紫漪她們就要高考畢業了。大家開始傳寫紀念冊，紀念冊的扉頁紫漪一直空著，紫漪知道那是留給高雲揚的。當高雲揚的紀念冊傳到紫漪手上時，紫漪發現他的扉頁也空著，然後在第一頁紫漪就看到了小米的留言：高雲揚，希望多年以後你還能記得我，因為多年以後我會記得你，永遠永遠！！！後麵是三個大大的驚歎號。再傻的男孩兒也會看出小米的心思啊，小米不止一次當著紫漪的麵把削好的鉛筆給高雲揚送去，一點兒也不避嫌，何況小米的母親是上海知青，小米也是可以回上海的。她總是得意地跟高雲揚說，我們的上海啊我們的上海……小米長得白白淨淨的，臉上有幾粒小雀斑，著急的時候就會滲出幾滴汗來，每當說起高雲揚來，她總是興奮的。有一次她說，紫漪，很多女生喜歡高雲揚啊，你不喜歡嗎？紫漪說不，我不喜歡。紫漪說不了，因為紫漪要留一些自尊給自己，紫漪為什麼要跟大多數人一樣？高雲揚有什麼好的？就因為他長得帥籃球打得好學習好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紫漪諷刺著高雲揚，但心中有隱隱的痛。
小米說，那就好，我少一個情敵了，反正我是要回上海的，而高雲揚，就是我心中的白馬王子！
紫漪的心涼了，是啊，這麼優秀的男生，怎麼可能沒有人喜歡呢？在畢業的晚會上，當高雲揚把手伸向紫漪讓她和他跳一支舞時，紫漪拒絕了。但紫漪忽略了一個細節，那就是，高雲揚一直沉默著，他把手第一個伸向了紫漪。而接著小米和其他女生就跳了出來，他們一直在跳一直在跳，直到晚會結束，紫漪再也沒有機會和高雲揚跳上一支舞。
高考時高雲揚和小米一起走了，他們回上海參加高考去了。看著那個空空的椅子，紫漪一直以為，高雲揚從來不曾離開，因為扉頁紫漪一直留著，一直給那個站在窗前穿著白襯衣的男孩留著。
一個下雨的黃昏，門鈴響了，門外站著的，是紫漪等了又等的人。他手插著兜斜倚在門上，手裏是一本書，包了書皮，用的是鞏俐拍《大紅燈籠高高掛》時的劇照。
送給你。他遞過來，紫漪打開看，是三毛的一本書——《夢裏花落知多少》。然後他轉身走了，而紫漪的眼淚落下來，在那個落雨的黃昏裏，紫漪的淚和雨摻雜在一起，早已經分不清是淚是雨。
紫漪知道，她也一定是他的最愛，不然，以他的驕傲，不會出現在這落雨的黃昏裏。
十年之後的愛情如玫瑰綻放那本書，紫漪甚至沒有打開，因為她有同樣的一本，內容早就爛熟於心了。因為在作文中寫過喜歡這本書，所以他買來送紫漪做紀念吧。而紫漪送給他的禮物，是一顆水晶心——可惜沒來得及，因為第二天他就回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