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寒冬降臨
1972年的冬天來得比往年要早。
在紅衛星生產隊村西頭牲口棚左側把頭的房子裏,住著六位從上海來的知青,三男三女。在他們幾人當中,謝峰和方媛的關係比較特殊。
1972年的冬天來得比往年要早。剛進入11月份,雪就厚厚地把紅衛星生產隊裏裏外外鋪了個嚴嚴實實。天很冷。整個村莊在懶洋洋的晨光中,顯得臃腫且無生氣。
此時生產隊裏的活計不是很多,社員們不用再像以往那樣披星戴月早出晚歸。土薄地瘦,秋天時收獲的那點可憐的糧食早已顆粒歸倉了,隊裏那時也不準有什麼副業,大家夥本分地守著同樣的貧窮,早早進入貓冬季節。實際上早起也沒什麼事情可做,還不如賴在被窩裏節省些熱量,也能省下一頓飯食呢。
現在,從那被雪壓得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來的排排低矮草房中走出的男人,是生產隊隊長,名叫閆天勝。他穿套油黑鋥亮有幾處露著髒兮兮棉絮的棉衣褲,腰間紮條麻繩,抄著手,勾著腰,頂著刺骨的寒風向村西頭這邊走來。閆隊長身材很瘦小,走在雪地上就有種踉踉蹌蹌的感覺,紫銅色的麵龐皺得小小的,夾滿泥土的皺紋裏滿是生活的艱辛和歲月的滄桑。
閆天勝,多麼響亮的名字啊!當初他老子為他起這個名字時,肯定是豪情萬丈,希望兒子長大後能光宗耀祖,飛黃騰達。可惜的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50多歲的閆天勝並沒有因他那無比威風的名字而交什麼好運,相反,他活得並不好。小時候家景還算過得去,父母勒緊褲腰帶也供他念了幾天私塾,算得上是識文斷字的人了。抗戰的時候,他父親也不知從什麼地方拾到幾顆子彈,就沒多想小心地揣在了懷中。不幸的是那幾顆子彈後來被日本兵搜去了,人便成了狼狗的演練品。從此家敗了,閆天勝的學業也就此中斷。中斷就中斷吧,農村不讀書的孩子多了去了,算不了什麼。在那個天災人禍不斷的年代,人能活下來就很不錯。閆天勝活了下來,雖然過早地擔負起家庭的重擔。
全國解放那年,近30歲的閆天勝還沒有娶上媳婦。窮呀,連年的戰亂加上村裏耕地的貧瘠,自己不被餓死就算萬幸的事了,哪還有閑情和錢財娶老婆呢。那時的紅衛星生產隊還叫旺祖村,後來為了攆形勢才改成了現在這個名字,這話茬不提也罷。娶不上媳婦他老娘就很急,後來就做主將自己娘家姐姐的啞巴閨女聘了過來,稱得上是親上加親。
那啞女叫菊,年歲也不小了還沒出閣,人長得很結實,手腳也算勤快,模樣不很出色但也說得過去,隻是不會說話。婚後閆天勝很知足了。老婆嘛,善做家務能下田忙活會生孩子就行唄,不會說話並沒有什麼不好,少了那些農家婆娘東家長西家短的嘮叨和瑣碎。婚後菊也確實很爭氣,兩年生了兩個胖小子,取名叫大奎和二奎。
兒子一天天地長大,煩惱也相跟著一天天地多了起來。兩個孩子身體長得很壯實,模樣也十分招人疼愛,就是腦袋不太靈光,按當地農村人的話說就是都有些缺心眼兒!
缺心眼兒就是傻的意思。大奎的“傻”在行為上表現為對事物的執著,認死理。比如他剛上學那會兒,那年他10歲,學了幾個月後也能從1數到100了,但寫到紙上時卻都是“1”,寫1時是“1”,寫2時就是兩個“1”,以此類推,整頁紙全是歪歪扭扭的“1”,說他也不聽,令人哭笑不得。二奎的“傻”多半表現在對世界一切事物的迷惑上,喜歡鑽牛角尖。15歲那年,他聽別人講故事時說“吊死鬼”的舌頭會伸出半尺來長,便毫不猶豫地回家把自己吊在了梁上,手裏還拿著麵鏡子,一邊折騰一邊對著自己緊閉的嘴巴照。虧了家裏有人及時回來,他才揀了條小命。
眼瞧著兩個兒子一天天地大了,真是操心啊!沒有人來給他們倆提親。長得五大三粗的大奎和二奎對媳婦不媳婦的倒也無所謂,整日吃飽了就睡,不過幹起活來他們倆那可都是把好手,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家裏的兩間草房已經很多年了,破舊得不成樣子。閆天勝就和啞巴老婆菊狠下心來勒緊褲腰帶又壘起一間新居,亮亮堂堂地為大奎準備好了新房。俗話不是說有了梧桐樹才能招來金鳳凰嘛。新居落成不久,還真有人上門來為大奎提親了,喜得菊整日合不攏嘴。女方家住鄰村,條件不是很好,姑娘的自身條件也很一般,但配隻喜歡嘿嘿傻樂的大奎還是綽綽有餘的。親事就算是這麼定了下來。
那天大奎要去女方家相親,本來菊應該陪著去的,但菊不會說話,一個啞巴母親領著一個傻兒子怎麼說都有些不太好看。閆天勝的倔脾氣來了,說早晚得在一起過日子,自己的兒子就這德行,也不必瞞著什麼,讓他自己去好了。就給大奎拿上兩隻籃子,一隻裝上兩隻大鵝,另一隻裏放入自家蒸的白麵饅頭,算是大奎拿去孝敬老人的見麵禮。大奎洗了頭,也洗淨了臉,穿上外齊裏不齊的一身半新衣服,樂顛顛地提著兩籃子禮物上了路。
那時正值盛夏,憋在籃子裏的那兩隻鵝感覺很不舒服,呱呱地可勁兒叫喚。這讓大奎心裏就有些煩躁。後來路過一條河,河麵上有許多鴨呀鵝呀的在歡快地嬉水。大奎就很天真地開始想,籃子裏的鵝肯定是熱得難受了,何不讓它們下河涼快一下再趕路呢?於是他就把綁在鵝腳和翅膀處的細繩解開,放那兩隻鵝到了河裏。那兩隻鵝可是美壞了,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玩起來就沒個夠,絲毫沒有和大奎繼續趕路的意思。眼看著日頭已經爬到了正頂了,大奎開始有些著急,“喔喔喔”地衝著河裏抻長了脖子叫。後來腦筋一轉又想出來一個傻主意:之所以鵝不上岸或許是餓了的緣故。於是他就又把另一個籃子裏的饅頭一塊塊地扔到河裏喂鵝,不一會兒的工夫剛扔下去的一個饅頭就被一群鴨鵝嘬嘬沒了,到最後籃裏的饅頭扔光了,那鵝還都不肯上岸,歪著腦袋沒好樣地看他。大奎生氣了,心想哪有這樣欺負人的呢?於是連衣服都沒脫他就跳到了河裏,嘴裏喊著你給我回來驢日的你給我回來,邊罵邊用他那很難看的狗刨式遊水去抓鵝,鵝在水裏嘎嘎地嘲笑著他。不用說,到最後大奎除了嗆了幾口河水以外什麼也沒有得到,他懊喪地落湯雞般爬上岸,兩個籃子又不知被誰拿走了。那一刻,大奎在內心裏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仇恨。
大奎那天沒有去相親。沒去相親後來這門親事也成了。成了親的大奎和媳婦搬入新屋去住,他也沒覺出日子有什麼不同,照舊是吃了就睡,腦子裏根本就不懂得和新娘子行周公之禮。菊很急,想了各種辦法教導大奎,就差沒有手把手地教了,最後終於使大奎嚐到了甜頭。這下可好,體壯如牛的大奎從此沒完沒了地纏著媳婦要,有時大白天的也要把正在地裏忙活莊稼的老婆拽回家……一年後,大奎媳婦很順利地生下個健康可愛的男孩,一家人好不歡喜。
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令閆天勝迷惑不解。到現在他也想不明白,老天讓菊這麼好的一個女人不會說話就已經夠殘忍的了,為什麼還要讓她承受那樣多的痛苦呢?令人發指的慘劇發生在大奎兒子剛滿周歲的那個夏天。菊到大奎家幫著帶孩子並做些家務,煮了鍋玉米子粥,孩子背在她背上。在她彎腰揭開鍋蓋準備用勺子攪一下粥時,那孩子在背上猛地一蹬,一下子就掉進了滾開的鍋裏,哭都沒有來得及哭一聲就被燙死了。菊傻住了,被眼前突發的事情驚呆了。後來大奎打外麵進門,看到炕上剛從鍋裏撈出來的麵目全非的寶貝兒子,頓時怒火衝天。好,你把我兒子給燙死了,你竟把我兒子給燙死了……他指著菊的鼻子嚷著。菊手足無措,淚流滿麵。大奎一把薅住他老娘的頭發,拖到屋裏摁在一張桌子上,用繩子三下兩下地就把菊捆了個結實。他兩眼冒火,憤怒將他的臉燒得通紅。他從廚房拿來隻漏鬥,一下子插到他老娘菊的嘴裏。菊目光呆滯,絲毫沒有掙紮,任由大奎擺布。大奎簡直瘋了,拎來壺開水,咬牙切齒地將滾開的水順著漏鬥倒了下去……
大奎的惡行令人震驚,整個山村都被激怒了。人們把大奎家圍了個水泄不通!那一刻菊的形象在大家的心目中忽然高大起來,從來不說話也不會說話的菊,就這樣被自己親生的兒子殘害致死。人們將心狠手辣寡廉鮮恥等所有世上惡毒的辭藻隨著唾沫飛向大奎。大奎原本就脆弱的神經崩潰了,人整個瘋了,口吐白沫,如隻困獸般在地上蹦著跳著,嚷著是她燙死了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呀!管他瘋不瘋的,不多久公安局就來人了,綁走了大奎,沒過幾天就將他押赴刑場,一槍結果了性命。閆天勝還為此交了一角六分的子彈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