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白色靜物(1 / 1)

夏天炎熱的下午,我眼前有許多白色的物體在不停地晃動,我心緒煩亂,於是就停止了我手頭正在寫的一篇想法錯綜複雜的小說,打算到一個涼快的地方去走一走。

在路上我截了一輛出租車,卻不知道要往什麼地方走。那司機把我帶到美術館。我驚奇地看了那司機一眼,以為他有什麼特異功能。我怔怔忡忡地付了車錢,然後一個人背對著太陽朝著美術館的鐵柵欄門裏走,我看到自己的影子被印在方格磚地上,顯得很小。陽光幾乎是從頭頂上照射下來的,我已明顯感覺到了光的壓力。周圍沒有一個人,所有的人都被這直射的陽光逼回到家裏去了,我在四壁掛滿油畫的大廳裏走動的時候,聽到有一個輕微的歎息聲總跟隨著我,我不知道他是誰,躲在什麼地方,以什麼方式與我交談,當我一回頭、一轉身,那個發出聲音的人就倏地一下不見了。

小時候母親經常領我到這裏來,記不清是從幾歲到幾歲了,我一直在學畫,從最基本的學起,我非常討厭畫那些白得叫人心寒的幾何體,那些蒼白的東西畫在紙上卻是黑色的,“2B”的鉛筆軟得厲害,在紙上用沙啦啦的線條打出幾何體在日光的照射下所呈現出來的黑白灰三麵,被描述的東西一旦落到了紙上,就不再是原來那個幾何體了。我常常故意把自已的手指抹黑,畫素描的時候有時也確實需要手指,內心的掙紮表現在一個孩子的破壞欲上,我有時會一連撕掉幾張畫紙。我童年的所有記憶都與白色有關,我是一個在醫院裏長大的孩子,我母親是位眼科醫生,我總是跟著母親走在那所大醫院蒼白寂寥的走廊裏,那種漫長的寂靜真是令人絕望啊,那條走廊長得好像永遠趟不到頭似的,水磨石地板被擦拭得一塵不染,卻比積滿塵圬、長滿荒草更荒涼。

許多年來,我一直走在一條荒涼的路上,有時我穿過的是熱鬧非凡的街道,有時我身邊坐滿好友親朋,但是我遊走的思緒還時不時地回到那條蒼白寂寞的路上去,我仍手執畫筆畫那些毫無生命力的冰冷陰鬱的石膏體。畫素描的時候,那些石膏幾何體模型多是用絨布襯著的,暗綠色的絨布的皺褶更加重了室內蒼涼凝重的氣氛,在那一刻,時間是凝住不動的,一千年與一天毫無區別,在僵死的生命麵前,時間這個概念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美術館的那間展廳裏整個下午隻有我一個人,我並沒有心思看畫,而且那天我也沒有帶眼鏡,所有的油畫在我看來都是有些變形的。我不知道我現在近視到了什麼程度了,我很怕我那嚴厲的眼科醫生母親有一天會突然帶我去查視力,然後發現了我的秘密。我對母親一如童年時代一樣敬畏和恐慌,有時麵對母親我會覺得有腳沒地方放。我在展廳中央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一下午,一直在想小時候發生過的事情,想醫院寂寞的白色走廊和大學時幽靜無人的白色機房。我在枯燥的數理演算中渡過了許多年,直到現在一閉上眼睛還會出現那些波形圖、矩陣、程式,那些間斷的記憶像玻璃碎片一般深植在我的腦海裏,我是一個現代科學教育的畸形產物,我的想象力在無邊的蒼白裏像雨後的麥田一般無節製地瘋長,我總是聽到自己影子的歎息聲,我知道那是另一個孤寂的自己。

城市裏長大的人,隻能從暖氣管裏水流的聲音去想象一條河流。在幻兒園裏跟著老師一起唱“布穀、布穀”,其實他們中的大多數從生出來到死去,誰也沒見過布穀鳥到底長什麼樣兒。我是一個被城市的樓房圈養大的孩子,父母給了我最文明最規範的教育,但我卻沒有成為一個思維呆板、按部就班、不敢越章越軌的人,我沒有被捆住,既使是最粗暴的寄宿學校的管治也沒能打磨掉我一絲一毫的個性,我的想象力反而呈幾何基數增長,成為一棵枝葉茂盛、怒指天空的大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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