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工業化與土地訴求
瀏覽一番人類社會發展史,人們大約都會認同這樣一個命題:無論是什麽國家,一旦跨入了工業化進程,便必然會有土地上的訴求。
在英國有著名的“圈地運動”。在十六世紀的英國,圈地和村莊的“人口絕滅”幾乎是同義語。倘若一個同時代人被詢問,要他說明圈地的最突出的特殊罪惡時,他一定會談到領主在收買了所有自耕農的土地、房舍之後,佃農們也不得不離去所形成的一個個村莊的消失。在諾森伯蘭郡,一個叫羅伯特·德拉瓦爾的領主,將大約七百二十英畝的耕地連成了一塊牧場。潔白的羊群雲朵般蕩漾在如波如毯的春草間,讓人在這首田園詩裏不和諧地想起某種遺恨的,惟有鎖在莊園倉庫裏的三副鐵犁。如果貧苦農民不甘心就這麼丟下鐵犁而背井離鄉,那情形會怎麼樣呢?
1545年,在蘇塞克斯郡,六名曾經是埃格爾斯登莊園的佃農,向法院控訴該莊園的收購者——約翰·帕爾默,控訴書中寫到:
……您的這些臣民不願屈從該約翰·帕爾默的勒索和一意孤行,這個約翰就帶領他的奴仆和其他惡棍達七、八人之多,手持刀劍、棍棒和其他武器,聲勢洶洶,包圍他們的住屋,以送進監牢相威脅。於是您的這些可憐的臣民,看出他的惡毒意圖,為了保全生命,便關門閉戶以資抵禦,因害怕殺身之禍而不敢出來。於是這個約翰·帕爾默,他的奴仆和黨徒,便蠻橫地用武力打破您的這些臣民的門戶,毫不注意他們妻子兒女的哭泣和哀求,也不理睬那些趕集的過路人的驚異,把您的可憐的臣民禁錮起來,打到殘廢以至死亡……(見蔣孟引主編《英國史》)
告到法院有結果嗎?據1517年王室調查委員會的報告書,在圈地者的名單中,有諾福克公爵、施魯斯伯裏伯爵、白金漢公爵、丹伯裏勳爵、威廉·博倫爵士,此外還有擔任下議院議長的謝菲爾德爵士,擔任財政副大臣的科頓爵士。科頓還兼著所謂政府反對圈地的王室調查委員會的主任。這是一件皇室禦林軍昂貴而又莊嚴的大氅,法官先生們最多隻敢用溫軟的毛刷,刷去幾點灰塵,卻決不會去觸碰上麵那一排排豔光逼人的金飾銀扣……
對這一“羊吃人”的現象,最深刻說明的是馬克思。他犀利地看到了資本原始積累全部過程的基礎是對農民土地的剝奪。他卻又把圈地稱為生產關係的革命。在追溯英國的農業曆史時,他寫到:“從亨利七世以來,資本主義生產在世界任何地方都不曾這樣無情地處置過傳統的農業關係。”(《馬恩全集》第26卷第二冊)釀成長達幾百年圈地運動的因素是多方麵的。
一是敞地製的落後。所謂敞地製,是領主和農民的狹長條形地常常交織一起,為了收割後的耕地能變成一塊公用年臨時牧場,所有人不但春播、秋播時間得一致,而且所種作物種類也必須相同,這種幾近原始人們的共耕方式,顯然不適合商品經濟發展的要求。二便是來自綿羊毛的誘惑了,1480年,英國的一位殷實的羊毛商塞利先生,這樣寫信給他的客戶:“今年我沒有買到一捆羊毛,因為科茨沃德丘陵的羊毛被倫巴底人買走了。”次年,他寫的是:“你們要買科茨沃德丘陵的羊毛,但它是高價,一捆要花三先令四便士,這是最近七年來羊毛上漲最高的價格……”
一頭是鄉村裏成捆成包正裝上馬車的羊毛,一頭是城市裏大量失去土地的農民,期盼出購自己廉價的勞動力,曆史紛繁的屏幕上,兩個看似偶然的點,如精子卵子一樣必然地激情擁抱了,豐潤的子宮裏發育起英國的紡織工業。雖然這個霧中的島國,在打敗了老牌殖民主義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後,後來居上為日不落帝國,幾乎全世界都成了它的後花園,有著百年以上的驕橫,但在考察它的發家史時,仍然會發現是紡織工業帶動了英國的工業化,而且在1851年,英國以占世界產量一半的1800萬錠子而冠於全球,這個優勢一直保持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
值得注意的是,英國的工業化並沒有消滅領主,它所表達出的土地訴求,是在體製內完成的。盡管今天女王的子民們也呼籲老態龍鍾的上議院議員們下崗,但雲集天潢貴胄們衣香鬢影的豪門宅院,至今仍然是多少英國人眼紅耳熱的所在……與此相反,法蘭西曆史脈動著的最強勁的土地訴求,卻是在體製外完成的——在十八世紀的法國,大約隻有二十分之一左右的人口,仍然在農奴製度下受折磨。除了東部一、兩個省份,在所有其他地方,農奴製基本絕跡,而且從十三世紀的諾曼底王朝廢除農奴製起,已經遙遠得近半個千年。大多數農民是自由民,其中相當一部分擁有自己的耕地,它們加起來約占法國土地的一半。而且,農民可任意往來、買賣、處置和耕作。就在毗鄰的德意誌境內,這時大多數邦國的農民尚不能離開領主莊園,若逃離的話,必將受到追捕並以武力押回……在後者透過重重苦難與酸辛的目光看來,前者已經像是生活在如詩如歌的天堂裏了。但前者並沒有俯在紅地毯上,對貴族和教會感恩載德。
佃農在交租之後,大概隻能獲得收成的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即使是自耕農,也得沿襲自中世紀後期流傳下來的義務,每年向原來的地主交納年貢。土地雖然自由買賣,但每一次都得向這塊土地原屬的貴族或教會納稅。此外,農民們隻能到貴族的磨房、烤爐和榨酒坊裏磨麵、榨酒、烘製麵包,日後在漸漸添置齊了以上設備後,卻仍須向貴族繳納一筆“使用費”。大概最讓農民們上火攻心的,還有兩項:一項是徭役,每年都有幾星期他們得被迫放下地裏的活,去為政府維修公路。恍若其他的人們都衣袂飄逸地走在天上,這是在社會的各階級中惟有農民必須履行的義務。
再一項,是服從貴族的狩獵權,在法國的不少地方,當鷓鴣在樹上做巢靜靜地繁殖後代,當田鼠、野兔、狐狸等動物在地裏侵蝕糧食,當鷓鴣的叫聲開始如雨點一樣四散開來,田鼠、野兔、狐狸們終於一隻隻滾瓜碩圓,召來了貴族獵手們的馬隊在田間隨心所欲地踢騰旋踏……這一切,猶如凡爾賽宮裏路易十六午後的一場清夢,對於農民來說都是決不可打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