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因是緣非(1 / 3)

攻玉峰是主峰,有廣闊的山路,從山腳往上,筆直一條階梯,直通雲端。階梯依山開鑿,上鋪整塊的青石板,山勢極為陡峭,一旦失足就有停不下來的勢頭,多年來也摔死過幾個人,膽子小的人,還真不敢拾級而上。山路工程浩大,據說開山的祖師爺道法通神,做法請了天上的力士下界,僅花了三十一天就鋪設了這條山路。

九人中有八人修為不俗,這時趕著去看戲,一路不走尋常,各個腳底生了彈簧一般,跳躍著上山,不一會兒又將蕭祈雪丟在身後。

時哲捭邊跳邊回頭道:“蕭姑娘,此處山路好走,兩邊風光又好,你是第一次上山,不妨走慢些。”

蕭祈雪好不容易心情開朗了些,此時喘著粗氣,假裝不在意,轉頭去看四周的風景。

他在這山上呆到了五歲才被趣一道人‘擄走’,她雖是出生在山上,確實是第一次上山,也覺得新鮮。秋霜時節,攻玉山上少有常青樹,兩邊盡是光禿禿的枯枝敗葉,一派蕭條景象;據說玉玄山上遍植楓樹,滿山紅葉,逢秋最美,不知是怎樣的一番景象,隻怕自己這輩子也無緣見識......

偶爾有猿啼鶴唳,徒增蕭索,聽來也不十分仙氣。再往上走,經過一處十分寬闊的平台,四角各有一小塔,裏麵常年焚香,嫋嫋向上,繚繞不斷;中間供著一個巨大的八卦爐,爐內火光正盛,終年不熄,不知燒的是什麼;東西兩邊各有一塊負劍石,石碑上刻有巨闕、天門,石碑頂上插著石刻的巨劍,俯視過往的眾生。

此地離三妙宮還遠得很,但這裏就是山門,過了這裏,一切皆由山上長者決斷,皇帝來了也不好使。

蕭祈雪繞過鼎爐,惴惴不安地走過劍門。心想這爐子天天燒也是浪費柴火,再說這麼大的兩柄劍,也不知誰能用得了,盡是嚇唬人。

再往上走就有水聲,漸成聲勢,涼意襲來,遍體生寒。入眼處漸漸有了綠色,循著綠意往上,一掛銀河自雲端直瀉而下,也不知有多高,有多寬,耳內巨響轟鳴。四下無人,蕭祈雪不由得想大喊大叫。

瀑布自高處落在岩石上,水霧漫天,蔚為壯觀。蕭祈雪忽然發現哪裏不對,定睛一看,原來是岩石上還穩穩地站著一個少年,少年光著膀子,萬鈞水流自他雙肩分落,蕭祈雪連忙轉過頭去。

少年也看到了蕭祈雪,一個分心,把持不住,被瀑布拍下了岩石。

隨著水流浮出來一個脊背,麵朝下,一動不動。

完了!蕭祈雪心想,這回定是害死了一個人。

沒想到少年體格太好,隻是被拍暈了,一個激靈,從水流中站起身,古銅色的皮膚濕漉漉的,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咧嘴笑著,遠遠地朝蕭祈雪揮了揮手,對自己陽光少年的形象頗為滿意。

原來沒死。蕭祈雪轉過頭繼續上山。

水中的少年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沒禮貌的女孩,驚呆了。一不小心又被水流衝出幾丈。

八人趕到山上時還沒到正午。本以為定是錯過了好戲,上了山才知道,錯沒錯過不好說,但一定不是什麼好戲。

鬧了半天連宮門都沒打進去,離三妙宮還遠,是在亂步潭外的小千亭。

這兒視野開闊,風景秀麗,阡陌縱橫,水潭錯落,幾十處涼亭有大有小,依潭而建。

潭小而深,水質清冽,養幾隻長須鯉,種幾朵金蓮,兩岸有竹林、花圃、藥園;亭內有石刻棋盤。

時逢亂世,沿岸往上,還開墾出了大片良田,有百十戶人家,儼然一處小村落,這些住戶是往年從山下逃難而來,許多人來了之後就不想下山了,寧願任由道長使喚;玉玄山體量有限,挑肥揀瘦,隻留下了忠厚老實的農戶。三妙宮大氣,並不收農人的佃租,農戶旦有富餘,卻也自願孝敬些香火油米之類,山上師長見民風淳樸,偶爾也在民居歇腳,農戶將道人奉若神明,有時機緣巧合,長者相中了田間地頭的小娃娃,也會帶入宮門,收入門下,這就是最皆大歡喜的事了。

這裏就算是第二道山門了,雖說等而視之,終究俗道有別,道人常來此地遊玩,俗家卻極少敢往上走,以免惹人側目。

平日在亂步潭打理的多是受師長責罰的少年,因此就算心中有氣,也不敢怠慢;清風徐來,在亭內手談,看坐下忙碌,最是心曠神怡,是玉玄山有名的修身養性的好去處。

圍觀的人並不多,盡是十來歲的少年,有幾個略年長的強裝大師風範,仍在下棋,隻是不時向這邊瞟來。

中央主亭外的空地上已倒了兩個青年,隻剩兩個女孩和另一個青年,其中一個女孩十二三歲的模樣,粉妝玉琢,穿白袍、束腰、束發,戴紫冠,企圖女扮男裝,雖然眉眼中是英氣勃勃,一臉誰都不服的神氣,但騙騙傻子還行,那等天生的嬌嫩,明眼的一看就知道是個女孩。她手持兩尺來長的短劍,劍萼兩邊鑲著兩顆明珠,劍鞘上兩顆綠珠,就算不是出自名家,也應價格不菲。

另一個女孩年長幾歲,略嫌呆氣,也持一把劍,姿勢顯得頗為勉強,她站在女孩之前,看樣子是要保護她,卻遠不及年少女孩氣定神閑,不時向後挪著碎步,想向年少女孩靠得更近些。

“綠珠,你踩我的腳了。”

“小......少爺,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別回頭,爺爺說過,對峙時最忌分心。”

綠珠脖子僵硬,轉動不得。“要......要打嗎?”

“都到這個份上了,當然要打;你放心,我會保護你,再說了,爺爺說過,攻玉山是最有古風的,不會太為難人。”

一旁的青年忍不住道:“薛姑......薛公子,你怎麼這麼衝動呢?咱們是來要人的,不是來踢館的。”

這女孩正是未滿十三歲的薛灼,她也略感歉意,強說道:“誰讓那個鋤地的道士不好好說話,還問我是不是來踢館的,我當然不能慫他!”

“他被師長責罰鋤地,自然心情不好,我們耐心點,擔待些就是,哎,鬧到這個份上!”青年看了眼躺在地上翻滾的兩個師弟。“也不知師弟們有沒有事。”

薛灼也急,。“我哪知道你的兩個師弟看著人高馬大,比人家少年也不如。”

青年道:“這裏可是攻玉山,這裏的少年能是普通少年嗎?”

“攻玉山怎麼了?”

兩人聲音越說越大,已不是在悄聲嘀咕,其他人都看戲一般,聽的一清二楚,反倒不急著動手了。

青年不耐煩道:“恕在下不敬,攻玉山就是你爺爺來了,也最好是客客氣氣的。”

薛灼被說得沉不住氣。“曹流,事已至此了,你不必再說了,我自然會給你一個交代,先看著眼下吧。”

青年是南海棋盤島來的,名叫曹流,見薛灼年紀雖小,說話的口吻有時是個孩子家,有時卻像大人一般,聽來相當有分量,想想她的家世,也就無話可說了,轉著心思,想如何能全身而退又不失體麵。

這陣仗看著不厲害,莫名地頗有些趣味。半孤峰八人遠遠地繞著走,不想打擾了對峙的雙方。

八人繞著走,其他人早已發現了,也遠遠地繞著八人走,亂步潭內一時活動起來,不時有人小聲嘀咕。

“快走,快走,對麵八個神仙來了。”

“八個神仙?我看是八個惡人。”

“上回和他們說了一句話,我師父罵了我八天——我看是八個爺爺。”

“說起來還真是這個輩分,不過那三個女師公長的還真是——”

“你在想屁吃!可別動歪心思,上回就有個小師叔被最小的那個耍了,半個月沒怎麼吃飯,前番看到他,瘦得沒個人影了。”

八個人盡量低調,但還是吸引了所有的目光,走到哪裏哪裏就有空位。八人往側麵涼亭一座,對峙的雙方都往這邊看過來。

時哲捭一揮袖,大大方方道:“你們繼續,我們就隨便看看。”

蘇靈妹看了眼薛灼,薛灼也看著她,所謂眼緣就是如此,兩人一眼就有好感,生親近之心。蘇靈妹轉過頭來,不鹹不淡道:“三師兄,這就是你說的凶神惡煞?”

“這......這是朱立那小子說的,你要怪就怪他,不關我的事。”

石天寶道:“據說自古以來,踢館成功的都是單槍匹馬,好像是有這方麵的講究,不是一個人,就算前後打穿了也不算。”

淩天心道:“是呀,就算實力不濟,好歹也該有一點古風,這樣的不值得一看。”

莫鬼戌道:“來都來了。”

柳萇儀重複道:“來都來了。”

來都來了,不太好看也將就著看看。

這八人與趣一道人一脈相承,胡作非為卻從不灰頭土臉,其底細眾人雖不清楚,但也知個大概,有他們在場,其他人就怕班門弄斧,不太願意出手了。小道士們剛才還為了出戰名額爭得不可開交,一轉眼就意興闌珊。人群中推推搡搡,擠出一個青袍小道士。

有人道:“何庭安,這裏離你家不遠,你也正好為你爹娘爭個光。”

有幾聲輕笑,極為克製。被擠出行列的小道士還是聽見了,臉色緋紅。他身材偏瘦小,又圓頭圓臉,本來是來瞧熱鬧的,此時卻被當槍使,因此顯得一身的局促。派出這樣的人,眾同門顯然是沒把這次踢館當回事。

小道士左右張望,先朝亭上的八人行禮,“弟子何庭安,見過諸位師公。”

道門有禮數,但並不強求,八人的輩分在同齡中算是極高,因此見八人不必行禮乃是潛規則,這一禮倒出了眾人意料之外。

幾人都不知怎麼回應,坐著不動,還是時哲捭,真如長輩一般,抬手道:“好,好,這個......好好表現。”

“弟......弟子遵命!”何庭安圓臉通紅,畢竟還知道害羞,忽而化羞澀為憤怒,一劍指向曹流。

“你來!”

還沒輪到自己,薛灼大失所望。

曹流並不怠慢,一躍兩丈,挺劍而立,兩人都是講究人,一通敘禮,自報家門。

劉郎興聽得不耐煩,有氣無力道:“打又不打,還一通廢話。”

莫鬼戌道:“大師兄,你看誰能贏?”

阿免一指曹流。

“我看也是,”莫鬼戌道:“這個叫何庭安的平日也不和我們客氣,今天向我們行禮,莫非是想讓我們照拂一二。”

柳萇儀道:“想七想八的不好好打,笨死了!”

石天寶道:“我看還好。”

場中兩人的眼神都專注起來,總算動手,但都不爽快,並不是相向而去,而是穩紮穩打;右手挺劍,左手掐訣,緩步挪移,穩如泰山,保證自己不漏出破綻的同時尋找對方的破綻,試圖在不敗中求勝。一來二去,二人看起來就是在場中以極慢的速度兜著圈子,這種對峙也有個通俗的名頭,叫二人轉。

並沒有人笑話。雷霆萬鈞的打法是極為少見的,這才是常見的打法,都知道每走一個小步伐都調動了全身,都是雙方在嚐試打破膠著。兩人的腳步趨近無聲,腳印卻清晰可見,兜的圈子也在一點點收攏。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如果能深入去看,這種對峙有時甚至比大開大合還要耐人尋味。兩人一招未動,都已汗流浹背,腦海中已不知模擬了多少次突擊與防禦——克製與衝動之間、勇氣與魯莽之間、自信與猶豫之間,勝敗之間——所有將出未出的一劍,都有道理,都是心與力的煎熬......

江湖上有許多記錄。有不少旗鼓相當的對戰都是一方莫名其妙認輸,其中創記錄的一場對峙持續了半年之久,從夏末道冬末,從暴雨到天晴,兩人水米未進,也是一招未出,最終同時轉背認輸,那一戰也被傳為佳話。

道分九境,每一境又分九層,還真境就劃分為真一到真九。實力相差兩個大境界便是懸殊,可居高臨下,一覽無餘。莫鬼戌坐於亭中,看得場中何庭安是真六境,曹流是真九境,離知彌境差一步之遙。

地麵有被汗水打濕的跡象。竟然還真有點看頭,亭中八人都在等一劍。

莫鬼戌名為二師兄,實際上平日關照眾人的都是他。他看著場中二人,以極低的聲音說話,隻有亭中的七人聽得到。

“昔日宗略與十二藏論劍,妙語第一的無憂藏吳肆曾有言:不知何時開始有劍,不知何時世人開始用劍;史如洪流,出爐的劍就如水中的流沙、無數劍客就如過江之鯽,然而劍招卻比流沙、遊魚還要多——如此眾多,則何以為上乘,何以分下乘?”

除了阿免以外,其餘六人都在認真看,認真聽。

“那十二人都不可作常理論,當然師父也在其中;其他有能解惑的,但都不接話,隻因吳肆與宗略的一問一答是世間絕妙。”

六人都不說話,都在等二師兄說話,等場中的一劍。

“宗略說,一劍既出,勝敗已定——有勝的一劍,有敗的一劍,有平庸的一劍,這三者都是下乘,隻能在下乘中分個高低;另有唯一的一劍,是完成的一劍。”

“‘何謂完成的一劍?’吳肆問他。”

“宗略說,所謂招數乃是變化,先學慢,後學快,先知少,後知多,世人能習得多、快二字的就已不易,咳咳——”莫鬼戌咳嗽一聲,“這是他的原話——‘諸位莫怪,正所謂一法通萬法通,我說劍,卻說女人,一味求多求快,就如同女子一味在香軟上下功夫,雖隔著門戶,已是濃烈刺鼻,有侵人之意,便落了下乘;上乘者應是遠來有暗香,近來有幽香,再近有深香,近無可近則有莫可名狀之香——因此,一味求猛求快並不是變化的真諦,正如山水潑墨,必有明暗、深淺、留白。’”

幾個師妹麵上雖鎮定,實際上已有不自在,但這是宗略的原話,二師兄又是一向正經的,因此無話可說。

時哲捭早已無心觀戰,一心聽二師兄宣講。這時忍不住一拍大腿,“妙啊,妙!不愧是天下第一,論劍都論得這麼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