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神墟,自大唐域外播密川發祥,由西向東虎踞龍盤羈縻所禦國土,橫貫高宗故設月氏都督府、鳥飛州都督府,太宗所設毗沙都督府之南,掠吐蕃、吐穀渾而止,綿延悠長,鍾神造化,自古鬼神附會,仙魔強攀,《抱樸子》所錄蔡誕被老君貶於昆侖除草,後得王子喬相助之事,《水經注》所述昆侖之三級,《海內西經》所載珍禽異獸無數,不一而足。
因李家曆代天子尊老崇道之風盛行,國內雖儒釋道三教並行,亦有西域傳入祆教,景教,摩尼教等,但每逢求雨告天,封禪廟祭,皆以道家為先為貴,是時天下道門多出於上清,靈寶,正一及樓觀四派,各居於茅山,閣皂,龍虎,終南。四派所擅符籙道法,齋醮科儀,曆傳經典本出同源,自天師道傳至今卻也有各有所長,金丹導氣,坐忘靜思,千門萬法,同趨大道。
道法既盛,自有正途蹊徑萬千,為奪道統正名爭鬥不止,天下道門先輩為免自戕過甚,於昆侖山中設一宮觀,曰開明宮,取古傳開明獸之稱謂,延請各派名宿耆老鎮守,恭為四大天師,再擇各派各門骨肉勻停,天賦道骨之徒入山清修,無師徒傳承之名,無門規道統之囿,唯砥礪道藏,共參法典而已。亦以闔派之力與儒釋爭鋒,避免曆代飛赴寺之爭覆轍重蹈。
昆侖山行至中段,有兩座奇峰高聳對立,一名玉虛,一名玉珠,相傳為天帝之女降世而化。不見人蹤,鳥獸罕至,離人跡故址約四百餘裏,為亡故之國吐穀渾所轄。
時維大唐開元二十二年,睿宗李旦三子隆基在位日久,以道家清靜無為安內,以羈縻都護之策禦外,海內康定,國力益盛,稻米流白,公私俱豐。
這一日正是中原夏至之期,隻見山道之中一老一少兩人棄馬掣韁而行,原是這山中全年幹冷,厚袍裘衣仍是寒意凜然,縱馬更甚,故小童難耐。加上道阻且亂,不易馳騁,因而二人下馬步行。
老人居前,麵目清臒,骨骼寬博,眉須見白,縱然寒風清冽而目不稍閉,略略梳一道髻,木簪自右而左橫貫。行止隨意間大有淵渟嶽峙之感。那稚童不過六七歲上下,因家學淵源,自幼健體修身,行於這崎嶇山路也不疾不徐,隻作曆練罷了。
二人於山間閃轉騰挪,折樹攀岩,所尋正是那開明宮。當初為利於土木造作才定址於這兩峰間的幽穀,加之這山穀前後不遠處有大小泉池,奇石玉礦不等,利於修行生計。為防外人擅闖,以道門數術,五行八卦布下陣法,與這冰雪霜花,荒嶺枯草自成一體,極難尋至,若非這老者學究天人,遍覽道藏,亦是不能這麼輕易就訪幽而入。
老者將健馬束於路旁枯木,拾級而上。宮觀背山而立,黑牆鐵瓦,簷角飛翹,乍見不覺巍峨,反倒平添肅穆古樸之感。牆體著黑,若用畫技筆法來看,當屬“墨有六彩”中的幹墨之色。立於正門當麵,兩隻開明獸石像駐立,虎麵人身,瞪眎百獸,赫赫生威,門頂上正脊平直,著夔龍文飾,四條垂脊綴滿行什、鬥牛、獬豸、狻猊等一應小獸。
二人觀賞一陣,未見閽者,老者不以為意,轉身對稚童道:“且誦一段《天問》來。”
“是。”那稚童本因穀風料峭,微有顫栗,聞言挺胸振袖,負手而立,朗聲道:“昆侖縣圃,其尻何在?增城九重,其高幾裏?四方之門,其誰從焉?西北辟啟,何氣通焉?“
雛鳳清音於山穀縈繞,聲往聲返,更顯通幽,未及吟誦下句“日安不到,燭龍何照”,觀門驀地開啟,緩緩步出十餘人,皆衣以重玄,並未著他色以區分次第,褐、裙、帔俱全,手持法劍,莊嚴井然,在二人麵前站定。
為首者約莫三旬左右,是這開明觀中外務弟子之首,道號法言。在山下原是上清派郭崇真弟子,第十二代掌門司馬承禎師侄。在昆侖苦修日久,真元沛然,然道心未有寸進,是故主動領了這外務執事一職,入世出世間,欲有所得。
法言身高臂長,麵色冷峻,當下見二人老弱童稚,雖無故闖入,未必是大敵,遂言語間仍執禮相詢:“未知老翁何人,來蔽觀所為何事?”
老者覷了他一眼,神色故作倨傲,戲言道:“坐忘未成,何談入世,紛繁雜物,亂花迷眼罷了。”
法言身拜道門高望,身份清貴,許久未見如此居高臨下,語出不敬者,聽聞此話自是心下恚怒,冷聲道:“未知足下深淺,高見不敢領受。”
又見那老者頭上發簪竟是自右而左橫插,齟齬更甚。原是這天下萬千道徒皆受籙而入正門,於經典,法門到服飾禮儀皆有定製。這男子插簪之法或自後向前而入,叫子午簪,寓陰陽相生之意;或自左而右,名卯酉簪,自古以左為貴,左生右死,寓意道家尊生惡死,孜孜以求大道長生。
是以見這老者僭禮不知而好為人師,當下便欲逐客,老者戲謔之色更甚,遽出一步,搶身上前,伸手欲捉法言手中之劍,法言修道日久,對敵無數,雖突逢敵襲,心下卻不甚慌張,腳尖微墊向後急避,身後弟子們神色亦未有變,隻是稍稍讓開,顯是對其頗有信心。
老者搶得先機自不讓步,握手成拳進逼而上,聲勢更盛,法言本不欲全力施為,隨意製服了這老翁便是,不想得腳踏九星宮步卻處處受製,每每要踏進生門而不可入,那老者左突右擋看似無常,卻頻占要害之位,法言駭然,心道不可輕敵誤事,便欲拔劍。剛觸及劍柄,那人卻附身而來,擒住劍鞘,法言提肘拔劍他便順勢送往,鐵劍與劍鞘嚴絲合縫,未有寸出。兩人來往拆招,難解難分。突然老者震腕,那手臂雖看似如枯枝般細瘦,真元之力卻是可怖,法言倏覺虎口,合穀兩穴劇痛,隻得棄劍。
觀門前眾弟子見法言不敵,欺身結陣,如臨大敵。法言此時卻有苦自知,對眾人道:“收陣罷,這位前輩修為奇絕,熟諳九宮八卦,這陣法也是無用。”
老者雙手交叉,拄劍而立。對法言道:“我先前故意以言語激你,小子出手還算有分寸,須知真元武學修為雖然不易,但若道心未有進境,亦難大成。”
法言躬身作揖,恭聽教誨,老者道:“你踩九星宮步卻不知變通,隻行那順穿,逆穿之法,臆想腳下之地為死格,難道這九格之中便再無門路?道家謂九為極數,卻被你生生踩成了死數。“
“劍乃王者之器,其威不在鋒而在勢,難道戴著劍鞘你便不會使劍了?”老者喟歎道:先師伯王大夫遠知曾言,枯讀道藏三千,雅竹亦變腐簡,你們在這昆侖之上參道悟法,時日愈長,愈是一股窮酸措大的腐氣橫生,南轅北轍,漸行漸遠了。“
法言未及應答,便見那觀門中又行出一人,衣冠服飾亦是重墨之色,氣態清遠,步履端直,手持塵尾而來。眾人皆禮拜:“見過天師。”法言亦恭聲:“道喻師伯。”
道人趨近,加快了幾步,左手在上結了個太極印舉至眉際,躬身行禮道:“晚輩體玄真人弟子,上清派道喻,恭迎師叔法駕。“眾弟子見狀,急忙見禮。老者右手虛扶道喻:“師叔之稱不必,我雖與道門淵源極深,但終究未受正籙。”旋即眾人請老者入內,稚童亦步亦趨地跟著,見氛圍肅穆,繃緊了臉,又按捺不住心底好奇,左右觀望。
觀內依舊是法度森嚴,結構規製與其他道觀並無不同,門前豎一影壁,幡杆,鍾鼓等矗立,更有華表石柱,文龍雕鳳,甚是名貴。道喻驅散眾弟子,見稚童年弱,半日辛勞已經神情懨懨,吩咐弟子將其送去側殿休息。
半晌,二人坐定,老者問道:“我觀你殿內外明哨暗哨四散,法旗法陣密布,莫非近日將有大敵?”道喻聞言又是一揖:“陶師叔恕罪,弟子謹遵師祖之命,不敢虛言誑語,這一應陣仗,實為。。實為提防師叔法駕。”
卻說這道喻身為昆侖道宮四大宗長之一,又是上清一宗司馬承禎,郭崇真二位高道同門,俗名韋法昭。於江湖廟堂都是泰山北鬥一般的人物,但對上這老者,委實如那甫進仙山的道童般拘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