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來臨的時候,她就抱著自己的膀子站在窗前,看黑夜是怎樣從遙遠的地方,像潮水一樣一點點漫過來的。她穿著真絲睡袍。她喜歡真絲,因為真絲讓她性感和風情萬種,令她的生活更顯華貴。她的手指伸了出去,指頭落在窗外,像要把窗外越來越濃的夜色,當做鋼琴一樣彈奏。她的手指頎長白皙又不失肉感,在暮色裏虛張聲勢地揮舞著。暮色有些涼。暮色在黑夜真正來臨以前,像一個穿著灰衣服的老頭。

樓下空地上停了一輛車。車像一隻碩大的甲蟲,很安靜地蟄伏著。車是從另一個地方過來的,瞪著兩隻雪亮的眼睛驅趕暮色。車燈熄了,車門打開,一個高大的男人從車裏下來。那是她的鄰居,一個警察。警察也住在六樓,住在她的對門。有許多次,她和警察在樓梯裏碰到,相互笑一笑。她發現警察四十來歲的人了,笑起來卻像孩子。她隱約知道警察姓周,所以她在心裏把他叫做警察周。

對門傳來了鑰匙轉動鎖把的聲音。那一定是警察周在開門。她記得警察周的老婆好像腰不太好,兩隻手老是叉著腰走路,而且總給人病懨懨的感覺。警察周的女兒好像是上了高中,最起碼也得上初三了。她常和警察周一起出現,那是因為警察周要送她上學。其他關於警察周一家的情況,她知之甚少,而且警察周老婆的臉,在她的記憶裏一直是模糊而飄忽不定的。那是因為她從來沒有用心看過這個住在她對門的,年齡和她不相上下的女人。

她的手指頭仍然落在窗外,仍然虛張聲勢地揮舞著。手指頭起先攪動的是暮色,然後黑夜像突然伸過來的一隻手,握了她的手一下。她在心裏歎了一口氣,她想現在黑夜真的來臨了。而這時候,她的手指頭忽然感受到了零星的濕潤,這些濕潤向著她的身體蔓延。一會兒,她的手臂也濕了。是一場悄無聲息的夜雨,把她伸出窗外的手給打濕了。她的心裏歡叫了一下,伸出另一隻手,兩隻手就在空中跳舞。她想握住雨,卻被雨給握住了。這讓她突然想起初戀時,和老公一起去一座不知名的小山時的情景。那時候他們被一場春雨包圍。春雨是從四麵八方包抄過來的,春雨嘰嘰笑著一把把他們抱在懷裏說,看你們往哪兒跑。那時候她整個人都濕潤了,她整個人都蜷在了老公的懷裏。那時候他還是她的男朋友。男朋友在雨中把她放到了山坡的草地上。草地是濕潤的,空氣是濕潤的,她也是濕潤的。她閉著眼睛,把自己的身體徹底地打開。她是一扇打開的門,通往天堂。老公就在這扇門裏進進出出,從起先的羞澀、好奇、左顧右盼,到幾年以後的木然、毫無激情。她想,這是過程。

而她也是木然的。她曾經在初戀的那場春雨裏戰栗。她蜷在不知所措的男友身下,看到男友那因為激動而漲紅了的臉。身下是濕潤的草,草舉著草尖紮著她的屁股、腰背、大腿,讓她有一種類似蟲子爬過的酥癢感。男友咬著嘴唇,張皇著尋找一條通往山穀的路。而她最後抱住了男友的頭,她的身子骨在男友不得要領的占領過程中,戰栗了起來。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而且,她還發出了一聲驚呼。但是幾年以後,她也木然了。不知不覺的,想要不木然,都難。她想,戰栗是一種美好的感覺,這種感覺早已離她而去。老公被政府派往日本深造,老公深造回來後,職位一定會往上升一級。老公職位的變化,其實和她是無關的。

很長時間裏她都把手伸在窗外,伸在一堆夜色和一堆雨裏。一個叫亞當的男人,正在一步步走近她。亞當是一個二十四歲的男孩子,長得高大但卻不成熟。她已經三十六歲了,她比亞當大了十二歲,但是亞當卻死死纏住了她。亞當給她發第一條短信時,她笑了笑,沒有回,把短信給刪了。亞當就一直給她發短信。她知道亞當和一個二十二歲的女孩子正在熱戀著,亞當的熱戀大約相當於當年她和老公的熱戀吧。後來她回了一條短信,她在短信裏說,你有女朋友的,為什麼來纏一個老太婆?

亞當在短信裏說,我可以馬上就沒有女朋友。

她在短信裏說,你就對你女朋友負這樣的責任?

亞當在短信裏說,這不是責任問題,是愛不愛的問題。

她在短信裏說,沒有責任,何以談愛。

亞當在短信裏說,但是我想和你做愛。

她不再回複了,她的身體卻有了輕度的戰栗。亞當是年輕的,體形健美,而她很久都沒有和男人有過親近了。她想自己一定像一把久未打開的鎖一樣,鏽住了。她的沉默,令亞當感到興奮。亞當的短信一條接一條地飛來,亞當的短信裏往往隻有三個字:我想你。

現在,亞當一定在來她這兒的路上。這是他們的約定,亞當說,要為她過三十六歲的生日。她伸在窗外的手已經全濕了,皮肉上爬滿了水珠。她終於把手從窗外的黑暗和雨陣裏艱難地掙脫出來,用一塊白色柔軟的毛巾把手給擦幹了。餐桌上放著已經做好的幾樣簡單的菜。她想,她是孤獨的,既然是孤獨的,為什麼不和一個男人一起共度一個夜晚?她把餐桌上的蠟燭點燃了,蠟燭插在一個法國產的銀質燭台上,那是老公從法國帶回來送給她的。現在,這個燭台舉著蠟燭,蠟燭舉著火苗,迎接的是一個叫亞當的男人。

她很安靜地坐在餐桌旁,托著腮。燭火的亮光就在她的臉上跳動,像一群清晨陽光下的小鳥。女兒在一個寄宿製的貴族學校上小學,女兒十歲了,人小鬼大,對人生居然有了自己的看法。看上去,女兒比她更懂得這個世界似的。老公也說她長不大。一個三十六歲的女人,沒長大?

敲門的聲音響了起來。她起身去開門。亞當出現在門口,身上淋濕了。他揉了揉鼻子,那是一個高挺的、有著許多小雀斑的鼻子。她發現亞當經常有揉鼻子的小動作。亞當先是抱了抱她,用臉貼一下她的臉,然後亞當說,有幹淨衣服讓我換嗎?

她抱著自己的膀子看了看亞當。她突然想,自己讓亞當來是不是一個錯誤。最後她還是進了房間在衣櫃裏拿老公的幹淨睡衣。老公的睡衣,好像還有溫度,令她在把手伸向睡衣的時候,被灼痛了一下。她的手在瞬間有了遲疑,她甚至想把睡衣放回去,其實她並不願意看到一個年輕男人穿上自己老公的睡衣。她總是覺得,即便她和老公一點關係也沒有了,也不能在老公不同意的情況下,把睡衣貿然讓別的男人穿上。亞當的衣服已經脫了,赤條條地站在客廳裏,他似乎在等待著。在暗暗的燭光下,他身體的線條很好。她歎了一口氣,最後還是把睡衣拿到了亞當麵前。亞當換上睡衣,說,這麼慢?她沒有回答,隻是皺了一下眉。她越來越懷疑自己的決定,為什麼讓亞當來一起過她這樣一個寂寞女人的生日,辛苦做好菜等著一個小男人,有沒有意義?

亞當穿著她老公的睡衣,走到她身邊,輕輕抱了抱她。亞當說,生日快樂。她就蜷在了亞當的懷裏,蜷在一個年輕男人的懷裏。她的身體觸到了老公的睡衣,好像那上麵還殘留著老公的溫度和體味。很多時候,她也是這樣蜷縮在老公的懷裏,站在窗前看一場一場的夜雨。亞當說,來吧,我們一起吃東西。

亞當牽著她的手,他們在餐桌邊坐了下來。亞當把紅酒打開了,她很安靜地看著亞當,她看到的是一個大孩子,臉上掛著幼稚的笑容。咚咚的聲音響了起來,那是紅酒落入杯中的聲音。亞當舉起了杯子,再次說,生日快樂。她想自己一定也舉杯了,因為她聽到了酒杯相碰時發出的清脆的聲音。她喝了一口酒,抿抿嘴。她是喜歡紅酒的,她一直以為,紅酒是那種能喝出酒的意境的酒。她有一絲失望,因為亞當沒有送給她哪怕價廉的胸針之類的禮物,或者是一束花。她突然感到難過,看著亞當津津有味地吃著她辛苦做的菜,她的難過越來越強烈。

隻是她沒有把難過掛在臉上。她在微笑,微笑著用筷子撥動著碗裏的菜。她想起春天的時候,自己開著車一個人去了郊外。她把車停在一條很淺很小的溪邊,溪邊是一大片草。她聞到了植物的氣息,那是一種好聞的草腥味。她貪婪地吸了吸鼻子,一些陽光撥開雲層從天上銀針一樣掉下來。她突然覺得那些銀針紮進了自己的身體,並且在血管裏奔走,並不時地觸碰著血管壁。這就讓她略略有了痛感。一雙水晶涼鞋,漂亮的有著蝴蝶花搭瓣的涼鞋被她甩脫了。一雙骨肉勻稱的腳落入了水中,水包圍著她的腳,水想要把她的腳給一點點咬碎了,吞下去。她的身子,莫名地在陽光下有了一種戰栗,在這樣的戰栗裏,她的眼淚都忍不住滴落下來。這樣的戰栗讓她想起了初戀時,男朋友帶她上山。在山坡草地上,男朋友擁著她,輕輕打開她的門,讓她有了一種忍不住想驚聲尖叫的戰栗。整個下午,她都在那條無名的溪邊度過。她坐在一塊巨大的卵石上,把腳伸入水中,一直晃蕩。亞當在吃梭子蟹。亞當吃梭子蟹的樣子有些不太雅觀。亞當在吃一隻梭子蟹的大腿,看上去他多麼像是在和梭子蟹握手。他不時用筷頭去捅蟹腿上的肉,用嘴巴吸時,發出了很響亮的聲音。看上去他的神情很專注,似乎是要和梭子蟹鬥爭到底的樣子。她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想起老公也喜歡吃梭子蟹,但是老公吃蟹時是溫文爾雅的。她不再吃菜了,把頭側過來,望著亞當專注地吃梭子蟹。她突然覺得,在亞當麵前,她不像情人,像媽媽。亞當有一輛叫做“野狼”的摩托車,是那種一發動就響起很大的轟鳴聲的車。現在,這種摩托車已經沒有人騎了,隻有亞當在騎。亞當和女友談戀愛時,就騎著這匹“野狼”在大街小巷狂奔。他的女友留著披肩長發,坐在摩托車後座裙裾飄飄,長發飄飄,並不時地發出幾聲青春的尖叫。後來這輛摩托車的後麵不見了女友,亞當把車停在了她的樓下。亞當給她發短信,在短信裏一遍遍說著情話。

她站在陽台上,看到樓下空地上站著一個穿運動服的高個子男孩。陽光拍打下來,讓她有些回到初戀的感覺。初戀的時候,老公也常來她家樓下,害得她吃飯都吃不好,總是匆匆扒幾口,然後一抹嘴就下樓。老爸有一次叫住了她。老爸正在喝酒,他的臉上呈現出酒精反應才會有的那種酡紅。老爸說,你在戀愛了。那時候她剛到門邊,堅決地搖頭說,沒有。老爸說,我和你媽戀愛時,也和你一樣心不在焉。她沒有反應,愣了一會兒。老爸接著說,樓下空地上,每天傍晚都站著的那個人,他是你男朋友吧。

老媽也笑了,慈眉善目的那種笑。她的臉紅了一下,心底裏卻升起了一種幸福。是的,她說。是的,我有男朋友了。老爸揮了一下手,說,去吧,別把爸媽忘到九霄雲外就行。那天她特別興奮,對男朋友說,我爸媽知道你了,你什麼時候去我家吧。後來,男朋友去了她家;後來他們結婚了;後來他們生了一個女兒,丈夫事業有成,他們是一個幸福的家;後來,丈夫去了日本深造,女兒上了貴族小學,她一個人在家裏照著鏡子數著人影。

再後來,亞當出現在她家的樓下。她在樓上看著風景,她把亞當看成了一道風景。住在對門的警察周把警車停在空地上時,會看一眼亞當。但是警察周的步子不會停,會匆匆上樓。有一次在樓梯口,警察周和她狹路相逢,他們都笑了一下。警察周說,如果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助,你盡管叫我。警察周的臉上堆滿了笑容,而在她的印象裏,警察周是一個不太會笑的人。她看到了警察周眼角密集的皺紋,她發現男人是不太會有皺紋的,男人常常隻在笑的時候才有皺紋。她也笑了,說,好的,謝謝。然後他們交錯而過。但是她一直都在想,警察周為什麼要突然對她說這樣一句話。

她站在陽台上看著樓下的亞當。亞當把身子倚在摩托車上,不停地給她發著短信。亞當說,你下來,我用摩托車帶著你去兜風。她想起了那時候她坐在男朋友的自行車後邊,晃蕩著腳在江邊的一條大路上慢慢遊蕩的情景。她的手就落在丈夫的腰上。後來他們有了車,她的手就不再落在丈夫的腰上了。她明明知道,手能不能攬住丈夫越來越肥的腰,其實和有沒有車是沒有關係的。但是她仍然這樣想,如果沒有買車,她還會從背後摟住丈夫。

亞當在短信裏說,你下來吧,你不下來,我天天在這兒等著你。她在短信裏說,你離開吧,你站在樓下,讓我怎麼做人。亞當在短信裏說,我不管那麼多,再說別人怎麼知道我等的是你。她在短信裏說,那你的女朋友呢,你的女朋友知道你在這兒等一個比你年長十二歲的女人?亞當在短信裏說,我和女朋友分手了,我對女朋友說,我愛上了一個長我十二歲的女人。她在短信裏說,那你女朋友有沒有哭?亞當在短信裏說,她哭了,她說我神經有問題。她在短信裏說,我想也是,你的神經一定有問題。亞當在短信裏說,你再不下來,我就在樓下叫你名字了,我會說,我愛你。她有些驚惶了,像一隻想要躲避獵人槍口的小兔。她回到客廳裏,光著腳丫來回走。她想起當年,當年的男朋友也是這樣死死地纏住了自己,像一條百折不撓的蛇。最後男朋友在眾多追求者中勝出,自行車後多了一位美女。有一次男朋友喝醉了,對她說,我要把你含在嘴裏。那時候她感動萬分,她想這一輩子就陪著這個男人平淡地活到老吧。現在,又一個男孩子,像一個傻乎乎的愣頭青一樣,在樓下等著她,口口聲聲要纏住她。她在短信裏說,不要喊,要不,你晚上再來吧。她仿佛聽到了亞當的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