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家窮。一個月吃一頓肉,一年吃一隻雞。我常羨慕我家貓,它倒每天可以見葷腥的。好在那個年代,每個家庭的境況都差不多。成年人按所在單位性質不同,編製可分為:國營、大集體和小集體。工資跟編製和工齡掛鉤。如果爸媽崗位編製都是國營的,那麼他們家在胡同裏就會屬於富裕階層。一般的家庭就是父母其中一個是國營,另一個是大集體,我家就是這種家庭。最窮的就是雙大集體,或者小集體。經濟上就會比較拮據。所幸房子是公家分配的,孩子呢,由於特殊曆史時期政策原因,每家也隻能有一個。所以所謂經濟拮據就是一年當中吃肉和做新衣服的次數比別人家,又少了幾次。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情形,我們家是一個巨大的國營大廠居民。我家的所有親戚基本都在這個廠子裏上班,有的在車間,有的在子弟小學,有的在文化宮(那是朱老總親筆題寫的),有的在廠醫院。那個大廠的名字叫北安慶華廠。在它最輝煌的時候,那城市就在這廠子裏。而不是相反。
如今我已經三十多歲了,我是多麼懷念那兒時的時光呀。在那些美好的記憶裏,最美好的一段是跟老金過的那個暑假。
老金是我姥爺的外甥,也就是我表舅。當時我上小學四年級,十歲,而他不過二十幾歲。因為我表舅姥爺姥娘死的早,而他又是獨子。因此那幾年,他家隻有他老哥一個。他家離我家兩條胡同的距離。那年暑假,偶然的一次,我媽領我因為什麼事,帶我去過他家一次。第一次見他,他穿著中山裝,眉目清秀,麵色蒼白,帶著厚眼鏡。沉默寡言,但知道聆聽。他們家真是一個倉庫,裝滿書籍的倉庫。我十歲的時候,已經讀過包括原著在內的四種版本的西遊記了。正在看水滸傳。看見老金這個樣子,我先對他有了好感。於是在第一次登門的幾天後,我跟我媽說,我要去看表舅。媽媽有點驚訝,但是說:你想去就去吧。你這個樣子還真有點像金木頭。是的,表舅就叫木頭。不是外號,而是大名。原因是表舅老爺,在表舅像我這個年紀的時候,聽到了一首詩,是海子的九月。因為表舅姥姥當時正懷著二胎(不知舅老爺憑什麼認定懷著的一定是個女孩)所以他決定給未出世的孩子起名為馬尾。既然肚裏的孩子叫馬尾,那麼沒辦法表舅隻能改名為木頭。因為詩裏就是這麼寫的: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於是老金也叫金木頭。
我平時膽子很小的,去打醬油都要臉紅。可是去老金家,我卻毫無怯意。因為他家書多,有書的地方,就有力量。愛看書的人,能有多可怕呢?其實我錯了。
我敲敲門,老金匆忙來開門,一路上踢得亂放的瓶瓶罐罐叮當作響。門開了,老金看到是我。有點楞。支吾了半天,開門讓我進來。我說表舅,我來看你的。老金道,好。
他們家隻有一把椅子,他的書桌上,放著一本書。上麵有圖有字。我說,舅,你看畫本嗎?老金說,沒。你說這個?這是山海經。我說,哦。好看嗎?他說,好看呀。又說,這是一部食譜。我說,哦。然後找我想看的書。
我們有時候一上午也不會說一句話,可誰也沒覺得有什麼不舒服的。到了中午,他就給我做飯吃。開始媽媽還會過來叫我回家吃中飯,慢慢的也就任我在表舅家解決了。表舅做飯的手藝比我媽強太多了,重要的是每頓都有肉吃。雖然肉是有限的,通常不夠做菜的量,隻能肉絲炒大米飯,可我已經十分滿意了。就這樣,那個暑假,每天一睜眼睛就往表舅家跑,晚上漆黑了,非得我爸隔著大門往屋裏喊我,我才回。有一次,我聽我爸跟我媽聊,說我這麼小跟老三走的太近了。不太好。都說你家老三有些古怪。我媽回說,咱家兒子也夠怪的了。說完還吃吃的笑。我聽了,很是歡喜。因為我表舅在我眼中,是那麼的迷人和酷。我像他嗎?這真是有麵子的事。
我表舅常捧著叫山海經的那本書看。有一天我趁他出門的檔,拿出那本書來。隻見上麵密密麻麻的老金的筆記。蠅頭小字,大概意思是說,貓的那個部位可以代替某個東西的味道(山海經裏的字我一大半不認識)。人(竟然還有人)的什麼部分可以調味。看得我有點心驚肉跳。合上書本,我打了一個盹。夢見我被表舅肢解了吃掉了。夢裏,我眼含熱淚,對老金說,請你溫柔。老金回來了,將我扒拉醒。笑眯眯的看著我。我說,表舅。你不會吃掉我吧。表舅說,把你養胖點,再吃掉吧。我嚇得嗷一聲,蹦起來。撞開他,撒丫子就往家跑。從哪以後再不敢去他家了。那時候我真的以為老金會把我吃掉的。之後,我斷斷續續的聽到了一些事。那個年代,甚至明星也沒什麼花邊新聞,因此街頭巷尾傳說的都是三公裏範圍的誰誰家怎麼怎麼樣。聽說,表舅姥爺就有點神經病,小女兒生下來就是死胎,更刺激了他的神經。沒過很久時間,舅老爺和舅姥姥,就失蹤了。隻留下老金一個人,那時候老金才十二。有的說,這兩人是思女過甚,服毒身亡。但不見屍首。有人說,這兩人是到南方打工去了。那年代時興下海,可再怎麼樣,也不會留下一個十二歲孩子就走吧,而且這麼多年也沒個音訊。所以這事一時傳為奇事。我當時心頭閃過一個想法,難道舅姥爺姥姥,被老金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