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半路上的庫車(9)(2 / 3)

我剛到庫車時,驚異於新城老城的巨大差異。新城的寬敞街道及林立兩旁的高大商廈,與老城的簡陋土巷仿佛遙隔多少個世紀。它們的實際距離,卻不足兩千米。一條317國道,分開新老兩座城池,也劃分出貧窮和富裕。

新城居民多半是機關工作人員、商人及部隊軍人家屬。老城大多是無業或自由職業者,靠手工和體力維持著多年不變的樸素生活。

老城的主要交通工具是毛驢車。

新城不準毛驢車進入。新城的汽車,卻可以在老城街巷亂竄。

去新城的人,往往坐驢車到國道一邊下來,再換乘汽車。毛驢站在新城邊上,望著晃眼的高樓,想著自己釘了鐵掌的驢蹄,也許永遠不會踏上那些寬敞街道。毛驢知道自己可去的地方會越來越少。

甚至通往鄉村的柏油路,也不是給毛驢車走的,盡管路上最多的就是驢車。

南疆的鄉道大都很窄,路兩旁白楊林立,刮亂風時樹梢在空中打在一起。這些林蔭鄉道早被汽車霸占了。路兩旁靠近林帶沒鋪柏油的地方供人和驢車行走,窄窄的一米或半米寬一溜子,遇超車時汽車軲轆會碾在上麵,趕路人常被擠到林帶裏。那些驢車,謙卑地靠著路邊走,一隻車輪軋在沒鋪柏油的路邊上。即使趕車人睡著了,毛驢也知道靠著路邊一直走回家去,而不會隨便跑到路中間與汽車爭道。毛驢有點害怕汽車這種東西,它不知道藏在鐵殼子裏麵的那個牲口是啥樣子,咋這麼有勁,跑起來這麼飛快。

新城老城的區別,就像汽車和毛驢車一樣。

在我看來,老城的舊裏有一種現世罕見的新奇。那些手工匠人從容不迫的敲打聲、毛驢滴答滴答的蹄聲,以及老街土巷裏千百年來不變的生活,它們穿過漫長時光完整地呈現在眼前時,就像剛出坑的饢一樣冒著新鮮熱氣。一種東西舊到某種程度,它內質的新便開始顯露。

而新城,正製造著在別處已千篇一律的陳舊。那些樓房、玻璃幕牆、廣告牌、舞廳、酒樓……這座正加緊建造的新城,在一磚一瓦地動工之前,便已經陳舊了。那些看似新豔的現代裝飾材料,再創造不出任何新意。這是一種永遠的舊,不會像老土陶一樣在時光中增值返新。

我和來庫車的許多遊人一樣,是奔著老城來的,老城是我們的過去,人們想看見自己的過去。正快速到來的那個未來似乎並不能完全地吸引我們,人對自己沒到達的未來不太放心,在心理上人們需要一個保留完整的過去。萬一未來出了問題,我們還能夠回去,就像汽車壞了我們還有毛驢車可坐。

在這條車流忙碌的現代公路旁,總有一些毛驢車,邊拉著木頭草料,幹著它們的活兒,邊等著那些屁股冒煙的鐵家夥出麻煩壞掉,無法修好,然後他們的毛驢車慢悠悠趕過去。

“哎,阿達西(朋友),你的家在哪裏,要不要坐毛驢車回去。”

我們的家在哪裏?

還是在不久的過去,人們還有無數條道路可走,有許多的去處可以安頓心靈和身體。如今,我們隻剩下現代化這一條道路了。

不久的將來,庫車老城也會變得跟新城一樣,誰也無法阻擋它的發展。在它未被改變之前,我有幸寫下了這些文字。我說過,我們能夠改變的,也隻是他們的生活環境。那些土巷可以被遷走,毛驢車從街道上消失,但他們的心靈,有誰能動搖。

我希望我看見了他們生活中那些不會改變的東西。我希望自己貼近了這座老城的古老心靈。但我無法說出——能說出它的人們整日坐在街邊的塵土中,沉默不語。我隻是一個短暫的停留者,沒看見杏花盛開,卻趕上滿園的杏子熟透,趕上一場婚禮的歡宴歌舞,看見庫車城外的麥田大片黃熟,一群一群的人提著鐮刀走進地裏。我還趕上一個又一個巴紮日,在那些走進多少次的塵土小巷裏,我看見他們多年不變的生活,像一種等候。看見在他們中間,默默無聞的我自己。我被他們感動,想說出什麼,卻又無法言語。

我隻能這樣草草結束我的庫車之旅,我的文字隻能寫到這一步。還會有人來到庫車,寫出另外的一本書。這都不是我所期待的,我希望聽到這座老城自己的聲音。那些沉默的嘴,遲早會說話。我希望一個地方,最終被它自己說出來,我寧願做一個虔誠的傾聽者,而不是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