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半路上的庫車(5)(2 / 3)

生活把一同長大的人們分開,各奔東西,做著完全不同的事。一些早年的夥伴,早忘了名字相貌。青年過去,中年過去,生活被一段一段地埋在遺忘裏。直到有一天,一個人從遠處回來,找到你,要一塊刻有他名字的羊髀矢,你怎麼也想不起來,他提到的證人幾年前便已去世。他說的幾十年前那個秋天,你們在大桑樹下的約定仿佛是一個跟自己毫無關係的故事。你在記憶中找不到那個秋天,找不到那棵大桑樹,也找不到眼前這個人的影子,你對他提出的給一隻羊的事更是堅決不答應。那個人隻好起身走了。離開前給你留了一句話:哎,朋友,你是個賴皮,親口說過的事情都不承認。

你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白天心神不寧,晚上睡不著覺,整夜整夜地回憶往事。過去的歲月多麼遼闊啊,你差不多把一生都過掉了,它們埋在黑暗中,你很少走回來看看。你帶走太陽,讓自己的過去陷入黑暗,好在回憶能將這一切照亮。你一步步返回的時候,那裏的生活一片片地複活了。終於,有一個時刻,你看見那棵大桑樹,看見你們三個人,十幾歲的樣子,看見一塊羊髀矢,被你接在手裏。一切都清清楚楚了。你為自己的遺忘羞愧,無臉見人。

第二天,你早早地起來,牽一隻羊,給那個人送過去。可是,那人已經走了。他生活在他鄉遠地,他對庫車的全部懷念和記憶,或許都係在一塊童年的羊髀矢上,你把他一生的念想全丟掉了。

還有什麼被遺忘在成長中了,在我們不斷扔掉的那些東西上,帶著誰的念想,和比一隻羊更貴重的誓言承諾。生活太漫長,托包克遊戲在考驗著人們日漸衰退的記憶。現在,這種遊戲本身也快被人遺忘了。

阿格村夜晚

阿格村的空氣布滿濃濃的木頭味道,仿佛那些白楊樹曬了整天的太陽後打出一連串飽嗝。我們進村時天已經黑了一陣,村子裏沒電。在汽車的燈光裏看見路邊擺著剝了皮的白楊木,一摞一摞的,緊靠著林帶。不時看見幾個維吾爾族男孩坐在木頭上,車燈掃過後他們原回到夜色中。看見一個穿紅衣裙的女孩,跑過馬路撿一樣東西,又借著車燈跑回來。細細的腰身,半高個子,扭頭朝汽車望一眼,臉圓圓的,眼睛黑黑,似乎這個晚上一過,她就會長大。我們再不會見到她。一朵暗處的花朵,她的美麗向更暗處開放,直至凋謝。還有那些在木頭上玩耍的孩子,說著我們不明白的話語,暗暗地成長。我們不了解他們今天的晚上,就不會知道他們的明天。村子裏沒一點兒光明,夜濃得跟釅茶一樣。頭頂遠遠的星光照著他們,在白楊樹嘩嘩的響聲裏,模糊,暗啞,看不清彼此,相互隱匿又心明無誤。前半夜裏說著後半生的事情,後半夜全是自己記不清的夢。我們隻是偶然路經,在車燈的一晃中看見那些異族的童年身影,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聚在那裏,又會在什麼時候,悄然地散去。

再次看見他們是在另一天下午。他們或躺或坐在路邊的白楊樹下,滿臉胡須,手裏拿著鐮刀。我們站在另一排白楊樹下,隔著白熱的陽光,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麥子長在身後的田野裏,眼看要黃熟了,又好像還得些日子。他們手握鐮刀,一天天地坐在那裏等。對麵是鄉政府辦公室。他們說著話,眼睛斜視著鄉政府大門。我們進去辦事,喝幾杯茶出來他們還在那裏。書記的小車出去上一趟縣城又回來他們還在那裏。這一任鄉長下台後一任上台他們還坐在那裏。我們不知道他們在等待什麼。一人一畝地的麥子,對這些維吾爾族壯漢來說顯然不是件大事。毛驢的草和孩子的衣食也似乎不是什麼太大的事,盡管地裏的收成剛剛夠吃飽肚子。除了老婆孩子和一頭聽話的毛驢,其餘全部家產就隻是房前屋後的白楊樹了。那是另一層天空,白天綠蔭覆蓋,夜晚撐高月色,讓嘩嘩的樹葉聲,帶著一兩句突兀的驢鳴狗吠,蕩遠又回來。就是那樣的夜晚使我們之間變得遙遠、陌生。白天我們有時走過去,跟他們一一握手,生疏地問答幾句,用我們或他們的語言。我們想接近時,就會感受到那些不可交換的言辭與言辭之間,手與手,眼睛與眼睛,呼吸與呼吸之間,橫隔著無數個我們看不清的遙遠夜晚。在那些長夜裏,他們坐在白楊樹下,村子裏沒有燈光,偶爾的驢叫聲打破暗夜的寧靜。在更暗的夜裏他們聚在樹梢上麵的高遠星空,東一片西一片,發著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微弱光明。我們再不會走過去,伸出手。那是一種永遠的遠,對於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