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11年——吳秀秀 馮子高(1 / 3)

濃煙從小樓頂上滾向半天裏,又很快被江風刮向後城,可濃煙卻並不見稀少,沒完沒了地往外冒。火,倒是沒怎麼大燒起來。

“不好!失火了!”二苕的話音未落,一陣劈劈啪啪的爆響之後,又一聲沉悶“轟隆隆”的炸響,驚得劉宗祥差點從車上翻下來。他按住胸口,心在腔子裏一陣狂跳。

查理突然停住不走了。他停在窗前。窗子正對著宗祥路。他忘不了這條路。

“個小雜種,這倒還是個禍根咧!”他不想同王玉霞這女人打照麵,他承認,在這個女人麵前,他張臘狗心虛。

“先生不聞,‘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麼?眼下一切,皆以運動新軍為要務,至於民眾,至多隻能如眼前這些人一般,有人宰割了,呐喊幾聲,鬧一鬧,於事何補?”被稱為牟君的牟興國,不僅是江南江北的聯絡員,還是整個革命黨諸派聯合舉事的決策人之一。他仰慕馮子高的人品學問,但不同意馮子高剛才用民心民力的觀點。“舉事將近,不虞之事隨時將有,形勢難以逆料,方針已定,望先生……”

“張先生咧?這麼熱的天,還出去做生意?”見秀秀不在,劉宗祥也就隨便搭訕一句,同二苕往外走。

劉宗祥很喜歡他的兒子,隻要從這裏過,就要上樓來抱一抱,親一親,買一些吃的玩的。漢柏可能是全漢口所有小孩中吃洋玩藝、玩洋玩藝最多的,這讓秀秀常嘀咕:“這小的伢,慣寵壞了,以後怎麼得了!”漢柏滿周歲的時侯,劉瘌痢從柏泉鄉下趕來,送來項圈之類外,另帶來一樣奇物:泥巴枕頭。一色的青得發藍的泥巴,錘成了綠豆大小的粒子,混在粗稻殼裏,做成枕頭。一個給了劉宗祥,一個給了秀秀,一個小的,給了漢柏。劉瘌痢告訴兒子,這是20多年前他領人掏柏泉古井時,掏出來的泥巴。這麼多年了,柏泉古井就掏過那麼一次。掏上來的青泥,擱了這麼多年,仍然有一股幽幽的柏子香。劉瘌痢說,他試過,枕了幾年這種枕頭,他從來沒有頭疼過,頭發到現在都冇得幾根是白的,宗祥伢子娘的火眼病也斷了根。這古井泥,看來是一味神藥,是樣吉祥的東西。孫子的名字,也是爺爺劉瘌痢取的。漢口出生的伢,他想他的孫子像龜山上的古柏,長青長壽,不要忘記了,根永遠在柏泉……

劉瘌痢從柏泉到漢口已經有兩天了。他這次到漢口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接他的後代回柏泉鄉下避戰禍。

指揮部隊作過河準備的張臘狗,爬上堤來,準備向馮子高彙報,抬眼看到陸疤子的老婆王玉霞一行,就趕快車轉身,又下堤去了。張臘狗曾經考慮過是否還要繼續跟著馮子高,考慮的結果,最後還是決定一條心跟下去。他想,人一輩子沒有很多機遇,而這打江山的機遇不是每個人都能夠碰上的。危險自然是有的。世界上麼事都有危險?運氣不好的人,洗臉都會淹死在臉盆裏!這大的革命事情,就像是一場大賭博,注下得越大,輸的危險雖然也大,但贏的可能也大得很咯!

紅鼻子杜拉昨夜輸得很慘,到現在仍然神情沮喪。他摸摸口袋,下午的酒錢還沒有著落。他甩甩手上的棒子,渾身酸疼。

“漢生漢生……”

“二苕,快拉上馮先生走!到秀秀家裏去!快,讓馮先生在車子上擦臉!”

“叫老子上這條船,總得告訴老子,這條船開到哪裏去呀!總得跟老子說,這條船是不是紮實呀!紅黑都不曉得,就要老子上船去,翻了船丟了命都隻能做個糊塗鬼!狗日的,腦殼又不是韭菜,割了還長得起來的!”張臘狗見馮子高總不交底,心裏暗暗地罵。

漢口保衛戰,打得太慘烈。大智門一帶就逐屋逐巷地爭奪了三天!棚戶區已成了一片廢墟。民軍戰士的屍體,從鐵路沿一直鋪下來,鐵路兩邊的水氹子,裏頭盛的不再是水,全是殷紅稠黏的血!硝煙散後,漢口市民出來收殮民軍──漢口子弟兵的屍體。因屍體太多,一時無法正常棺殮下葬,就碼成六大堆,坑葬於大智門附近。葬處成為漢口的一個新地名──六大堆。近半個世紀後,這裏修築起一處辛亥革命烈士陵園,但老漢口人,仍然把這裏叫“六大堆”。

“劉老板盡管放心,這是商會諸公的意思。資金嘛,絕無問題。劉老板,您家賺還是應該賺的。不過咧,說句笑話,也莫要把耙子挖深了。挖太深了,可是承受不起喲!要是真讓自家人都承受不起,於劉老板未必是件好事咯!”周伯年不喜歡劉宗祥這種對華商流露出的不信任,他的話裏也就含了這層意思:要是我們不買,讓租界去蠶食,你劉宗祥還有什麼好法子?我們買,讓你賺,是救你,這種簡單的算盤,你劉宗祥還算不過來?

“咿,張先生?”劉宗祥對張臘狗臂上箍一個革命黨的袖標頗感驚訝。在劉宗祥眼裏,張臘狗是個集地痞流氓、青幫寨主、租界包打聽於一身的混混。對這種人隻有敬而遠之,不知馮子高哪來這麼大本事,居然連這種人都能集到麾下。“能讓這種人為自己賣命的人,必是有大本領的人。”劉宗祥陡然想起皮埃·讓神父的教誨,“這種有大本領的人所做的生意,必然是大生意。這種大生意,是血流成河、江山易主的大生意,無論是賺是折,都必將十分悲壯。古人說得好嗬,一將成名萬骨枯,這成名,就是大賺了嗬!可這黎元洪,又算麼回事咧?是本事嗎?這真有點麻子裹豆子,難得搞清白啦!”

“劉先生,怎麼把車讓給人家坐,自己在太陽底下踱方步嗬!”穆勉之不知何時從哪裏鑽出來,笑眯眯地打招呼,可那聲音,卻冷冰冰的。

劉宗祥何尚聽不出周伯年話中的情緒呢!他明白周伯年們都與他一樣算盤精,一樣要做得麵子和裏子都一般光。他知道,他再也難得碰到這麼好的機遇,讓這片地皮這麼體麵地出手。不過,做做姿態叫叫板,還是很必要的,但隻能假戲假唱,如果唱成了真的,把主動咬鉤的魚嚇跑了,那就太傻了!

漢陽府一帶的習俗,有讓親生兒女叫父親為“伯伯”的,據說這相當於孩子是“過繼”來的,好養些。

“宗祥兄喲,您家到底是商人咯,隨麼事都算盡了,都要算到隻賺不折才邁腳哇!”馮子高現在不經商了,或者說他從來都是把經商作幌子的,盡管馮子高是個很高明的經濟人才。這與劉宗祥恰恰相反,劉宗祥是以經商為務,而且把世上萬事都看作是生意的。

吳三狗子在黃包車夫中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他的重義氣肯為人幫忙是有口碑的。拉這麼多年的車,汗水灑八瓣的幾個錢,不是三朋四友“打平夥”一起吃了喝了,就是三個兩個地周濟了為難的車夫弟兄窮哥們。前年,三十大幾的光棍漢子才娶了個媳婦成了個家。

一個遙遠的場麵在記憶深處浮現出來:也是在這富麗堂皇的劉宅,穆勉之拎著大包小包,全是小伢們吃的用的玩的物件,明是求劉宗祥將拆漢口城牆的工程轉包給他,明的是來看劉老板,明的是來與劉家的人聯絡感情……噢,劉宗祥喲劉宗祥,你被人家暗渡陳倉襲了漢中你還蒙在鼓裏!穆勉之紅道黑道水裏火裏不避諱的人物,一條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臉的油頭光棍,竟心細如發關心起劉家的伢們來了,而且,他對劉家這些姑娘婆婆們的事了如指掌──這麼明明白白的綠帽子,他劉宗祥居然看不見!

這就讓劉宗祥不得不急著來參加皮蓬·杜的“工作餐”了。

“哦,查理先生,到底有多少僑民失蹤了啊?”查理剛才稱英租界為“大英國土”,又把這“大英國土”上的英國人稱為“僑民”,這種不倫不類的措辭讓張臘狗都感到很好笑。“個洋雞巴日的,硬像是急掉了卵子樣的!”張臘狗表麵上在周旋,心裏卻在嘲笑。

冠冕堂皇,又入情入理。劉宗祥做生意曆來講究借力打力,“就湯下麵”的一套太極功夫,他用得極為嫻熟。

劉宗祥自己也覺得不可理解,鍾毓英,這個似乎早就被自己忘記了的女人,竟與“家”這個概念這麼緊地焊接在一起!這個被他封閉在情感大門之外的女人,一旦你感到她的存在,居然顯得沉重而棘手。

“嗬,張先生,你,怎麼不說話?要知道,你有責任回答。而且,應該作肯定的回答!至於原因,你很清楚,我們是付了錢的!”

“久仰,久仰,劉先生尚應一如既往才是!”黃興矮墩墩的個子,卻自有一種威嚴。看來,他根本就沒心思去品評劉宗祥的話,也沒有注意屋裏一地的碎玻璃,隻是很注意劉宗祥這個人。“劉先生,我這久仰的話,並非虛套子呢。馮兄與我同在日本多年,甚是知我,不愛鬧虛套子的。您那一句‘我創造了一個新漢口’,甚合我心,甚合我心呢!”

張臘狗的前後左右,悄沒聲息地出現了四輛黃包車,每輛黃包車邊都站著兩個彪形大漢。八條彪形大漢逼上來,黑暗中與張臘狗臉對臉地站著。即使張臘狗想摸飛刀,也已經晚了。如果要力搏,他哪裏是八名漢子的對手?

吳三狗子的伢,雖然比漢柏還小,但在輩份上卻與秀秀一般高,照理是漢柏的堂舅輩,喊聲小叔,也是尊重輩份的意思。

“馮先生,劉某當年不是說過麼,誰主了天下,劉某都會跟他做生意,向他納稅麼!馮先生,不管麼朝代,生意,總是要做的。”

“查理先生,您家們肯定有,錢,就是您家們把它叫英鎊的……”

“王大爹,您家們這時侯才過河?”李漢江同王利發的爹打招呼。

劉宗祥雖然身兼兩樣買辦,但他始終記著皮埃·讓神父的話,馬就是馬,驢子就是驢子。絕對不能做騾子。騾子或許是物種學家的得意之作,但絕對是一種生靈的悲哀。劉宗祥也始終記著父親傳下的空色方丈的偈語,那“楊即洋”的推斷讓他信服。為了達到“興”的目的,他可以依附在“洋”身上,他甚至可以裝成是一匹騾子,讓那些喜歡騾子的變態者們高興高興:看,這是一頭多麼馴良的騾子!騾子的特點就是既有馬的力氣又無馬的脾氣,既有驢子的耐性卻無驢子的強性。劉宗祥的這種扮演,多年來證明是成功的。

張彪可不是個良善之輩。

“媽的,站住!不準救火!誰救打死誰!”還沒有燒起來的地段,有人懵懵懂懂提著水桶跑過來,要到隔壁巷子去救火,也都被擋了回來。被擋回來的人回到自己的巷子,卻發現火就要燒到自家門口了。

“麼樣,您家怎麼又要把姑娘帶著啊?”秀秀以為馮子高要把蝶兒帶走,大為吃驚。蝶兒在這裏深得眾人喜愛,再說,馮子高顛沛流離,怎麼能照管孩子?

就在尹篙子拖著淒厲的哀嚎往後跑的刹那間,他旁邊的幾個民軍士兵,不知是感染了恐懼,還是服從“尹管帶”的命令,也站起身來,扔下武器,怔了怔,懵懵懂懂地跟著他們的管帶朝陣地後頭跑。也怪,這麼好射擊的目標,清軍陣地上居然沒有射過來一槍!

穆勉之進法租界劉宅大門的時侯,下意識地回頭瞄了一眼──事後,穆勉之很後悔,他品出這個回頭瞄的動作是自信心不足的表現,是一種非主人的習慣動作。就因為這回頭一瞄,他才發現這隻小貓樣的大老鼠。不過,他並不知道這隻老鼠是從牛皮巷跟過來的。這隻老鼠見穆勉之進了這座很氣派的樓房,本來也打算跟進去,但想想剛才穆勉之那眼光不甚友好,稍作猶豫,穿過花園草坪,鑽進旁邊一家平房去了。

英國人向來以紳士風度自詡,查理的傲慢無理,讓劉宗祥感受到,不僅他個人受到了侮辱,而且與他或多或少有些關係的中國人都受到了侮辱,甚至,他認為連皮蓬·杜本人,都應該感受到查理的輕侮。

天很熱,漢柏玩得汗兮兮的。王太婆過來,把漢柏叫過去:“太太說到後湖去了。來,漢柏呃,先洗了手再吃東西唦!”

“一個人難得一輩子不回頭地幹一件事。哪怕這件事在他手上幹不成功!”馮崐子高瞄一眼黃興布滿血絲的眼睛,又掃一眼劉宗祥,好像企圖在這兩人之間找到點什麼相通之處。

“麼樣哦,祥伢子呃,傷心了?”劉瘌痢也不找那棵色空方丈說的龍柏了。他記起來了,空色方丈說,那棵龍柏在禹王行宮內。兒子瞄漢口,漢口正焚燒。劉瘌痢想讓兒子的心靜一靜,寬慰幾句,再去參拜那棵老龍柏。

華商漢口商會午餐會散了場。劉宗祥從一江春茶樓出來,就直奔秀秀的住處。

“這位劉先生劉老板,看不慣我們,看不慣我們革命黨,要趕我們走,在這裏摔桌子打椅子出氣咧!”張臘狗見後麵又進來馮子高和革命軍大元帥黃興,急忙改口,隨口撒謊,很機敏也很陰險。跟在馮子高身後進來的還有兩個兵:李家大花子和李家小花子。這兄弟倆沒有同父親李大腳一起過漢陽去,自作主張地跟著馮子高參加了漢口的民軍隊伍,給馮子高擔任警衛。

“這還差不多!”站在身後的那條漢子發話了,手伸到張臘狗懷裏,很準確地搜走了插在腰帶上的匕首,連同那條寬銅扣腰帶,也一並解走了。“你呀,肯定不是個好東西!不過咧,念你還是個中國人,算了,今日算了!退著走,對,就這樣退著走!退著走進這條巷子!”

“轟!”

“爹的寬慰話,是極富哲理的。但是,爹隻是在柏泉經營,爹畢竟沒有經營漢口──各人養的各人疼哪!哦,整整燒了三天了哇!”

“哦?連印度人都欺壓我們中國人,嗨!”馮子高沒有從桌子上抬起頭來。他正在斟酌舉事成功之後,成立軍政府的第一份《宣言》稿。“韃子主國,國勢日頹,不驅韃虜,國無寧日,國將不國!”說著說著,馮子高激動地把筆一擲,站起來走到窗前。

“宗祥老弟,我是想告訴您家,第一,劉園雖好,您家不可久留,速去速離為妙。第二咧,我想直說,對黎元洪,大可不必拍他的馬屁。他創造了個麼民國?軍政府是他姓黎的創造的?運氣好,我們革命黨裏頭有些人冇得骨頭,把個清朝的大軍官從床底下拉出來當都督。真是千古笑話!您家憑麼事恭維他?他當都督,隻能證明一條,自古打天下的,未必能夠坐天下,做事吃虧的總是落不到好!哼哼,您家以為我有怨氣?是的,要不是看在孫文孫先生的麵子上,馮某才不會在這裏為這個什麼黎都督賣命咧。我隻能這樣想,我這是為幾萬萬同胞賣命!”馮子高說激動了,眼裏充出淚來。劉宗祥與他相處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看到馮子高這樣激動過。

“請馮先生下來!”劉宗祥感到胸悶的毛病發作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靠著。秀秀從他臉色上發現他又犯了病,趕忙倒一杯涼花紅葉子茶,從他口袋裏掏藥。自從上次發病後,秀秀親自到金同仁藥堂為他配了一種解救胸悶的丸藥,讓他隨時裝在口袋裏。今天,他竟慌到連藥都忘記吃,可見事情緊急。

“哦?是這句話罷:‘黎都督哇,您家創造了一個民國,我劉宗祥咧,創造了一個新漢口。’是這句話麼?本來嘛,這就是句大實話嘛!”劉宗祥還一直為自己這句話的機敏而得意呢。在他看來,黎元洪跟他劉宗祥差不多,都是鄉裏人。區別僅僅是,黎元洪是黃陂的,他劉宗祥是柏泉的,黎元洪拿槍杆子,他劉宗祥拿算盤。

“先生能否把子醜寅卯的安排交給張某,讓弟兄們也好有個準備,免得臨時手忙腳亂。”張臘狗朝尹篙子使了個眼色,讓他回避。他急於要探一探革命黨人的底細。與馮子高這麼長的聯係,打交道也隻是有數的兩三次。他不僅對漢口革命黨人的情況一無所知,而且對馮子高這個人,也知之甚少。如果讓他向人介紹,說馮子高是革命黨,他一點向人攤牌的證據都沒有。馮子高,漢口的馮子高,是個活躍在官場商場的明麵人物,一點都不藏藏掖掖,要讓張臘狗給一個說不出底細的人賣命,要張臘狗為一件毫不知底細的事出力甚至送命,等於是把他賣了還叫他高高興興地幫著數錢!這太憋氣了。

短尾巴老鼠也在紫竹苑門口停了停,見穆勉之又跑,立即又一聳一聳地跟下去了。

座落在龜山東麓的禹王磯,是突入到長江的巨型岩崖。建在禹王磯上的禹王廟,由於非年非節且時逢戰亂,大白天竟闃無人跡。天色陰晦,劉瘌痢抬頭瞅瞅廟門楣上方“禹王行宮”幾個大字,吱呀一聲推開油漆斑駁的大門,領著兒子朝殿後院走。從大殿進後院之前,劉瘌痢在供佛的塑像前稍作停留:他把一隻手豎在胸前,略微低頭,口裏喃喃了一大串,連站在旁邊很近的兒子,也沒有聽清他說了些什麼。劉宗祥注意到,這座名為禹王行宮的禹王廟,除中間供奉著治水有功的大禹之外,另外還供奉著十幾位與治水毫不相幹的塑像。

“民不可侮!民既不可侮,則國有救,民族中興有望矣!”馮子高興奮地在狹窄的房間裏困獸樣地踱,“民心可用,民力可用!”馮子高長歎一聲,朝學生模樣的青年掃一眼。

“自然是買給市民住咯。當然,我們商會會員,有居住的優先權。房屋產權嘛,可用買賣、租賃幾種法子。就是買賣,也可靈活一些,分期付款、資產抵押,都可以麼。會這樣出手就快一些,資金周轉嘛,也就有希望快一些。總之,錢也是要賺的,當然咯,主要是為華界爭口氣,莫讓租界勢力再往後城馬路北邊侵!”

看到劉宗祥和吳二苕進來,祁小蓮露出一絲笑容,但看得出來,這笑容很牽強,很苦澀。

告別黎都督,回到劉園,劉宗祥有些得意地提醒馮子高。盡管這時袁世凱派來鎮壓首義革命的軍隊已開到了黃陂,劉宗祥和馮子高都因為太興奮,根本沒有把袁世凱大軍壓境當回事。

“咿!圍了好多人!咿!這不是……”

整個宗祥路,全被人填滿了!

“二苕,把草帽戴上。”劉宗祥見吳二苕就這麼光著腦殼,趕忙提醒。漢口這種暑天,恁怎麼強壯的身體,汗一流多,中了暑救都救不過來。尤其是身體強壯的漢子,往往自恃強壯,有些不舒服也挺著,以為是小病小災不舒服可以扛得住。可一旦倒下去,神仙都無回天之力。最近的生意很忙,馮子高又一成好幾天看不到人影子,秀秀也不曉得在窮忙些什麼。劉宗祥深感人手不夠。吳二苕可不能在這麼忙的當口病了或出點什麼事。劉宗祥對被穆勉之塞到紫竹苑的情景,記憶太深。

“呃,太太,嗬,好大太太呃,您家這是說的個麼話哦?您家屋裏天天都有喜事咧!您家喜,您家的先生喜,您家的伢喜,您家的先生跟您家喜,您家的先生跟您家的伢喜,您家……”

“張,中國話怎麼說?情場得意,賭場失意?你,輸了錢,得意,情場得意?”紅鼻子杜拉同這位中國包打聽很熟。這位身兼日俄德法英多國包打聽的中國人,平日陰沉得很,隻有喝酒打牌才有笑臉。聽說,這個中國包打聽最近討了個小老婆。這小老婆還是他妻子前夫的女兒!“張,你雖然輸了錢……給我,但是,還是,還是應該,應該請我喝……喝一杯!”

秀秀這裏變得熱鬧起來了。光是孩子,就有三個了。馮子高的女兒馮蝶兒,11歲,已經很懂事了。吳三狗子的兒子漢生,剛周歲就死了爹。秀秀的兒子漢柏,已經四歲了。至於常住的大人,又增加了吳三狗子的寡妻祁小蓮。

唱漁鼓的跛叫花子夾七夾八,一張口一大串,說得黃菊英臉煞白。隔壁左右幾戶人家平日不跟張臘狗一家來往,一是怕張臘狗,二是煩黃菊英的嘴巴臭,一天到晚找人罵,顧街坊麵子,見麵頂多打個招呼。這些時,張家門口像糊了糖浠子引來螞蟻一樣,不知有幾多叫花子上門,隔壁人家也像看戲一樣,一天不知要看幾多新花樣,聽幾多稀奇古怪的花板眼話。這個抱漁鼓的叫花子,剛才的一串話裏有骨頭,刺著張臘狗和黃菊英“拖油瓶”女兒素珍。街坊們一邊暗笑,一邊想:怪了!這叫花子為麼事跟張臘狗一家人作對咧?好大的膽子喲!對張家的這種隱私事,叫花子為麼事曉得這清楚咧?

他回頭去找那個稱他為婊子養的扳罾人,沒有找到,隻是聽著那一聲漢罵拖著天籟般的嫋嫋餘音,仍在江河交接處回蕩。直到餘音隨江水去得遠了,他才似沉酣方醒樣,朝漢口四官殿的方向望了望,轉過身,看到他爹的背影,仍木樁子樣地釘在禹王磯頭,似仍在朝大江尿個不休。

站在龜山頭,劉宗祥遠眺煙薰火燎的漢口,心裏像翻了五味瓶。爹領他找那棵據說是把根伸展到柏泉的古柏,從西頭走到東頭,見到的都是些雜樹和糾糾絆絆的藤葛。鬆柏也有。馬尾鬆,黃山鬆。也有柏樹,扁柏、龍柏都有,但最粗也不過半圍,絕無把根延伸到柏泉古井的可能。

吳二苕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也趕忙遞過揩汗毛巾,讓馮子高趕快把臉擦幹淨。

“查理先生哪,請相信我,我會處理好這件事的,用我們習慣的辦法……”張臘狗把到手銀票在手上拍一拍,顯出一種神秘的漫不經心。

黃菊英頭上纏了一塊頭帕,實在被叫花子把腦殼鬧疼了,端一碗飯倒在跛叫花子碗裏。

上自橋口玉帶門,下至四官殿宗祥路以西,後城馬路以南所有的地段,火勢由點而塊、由塊而片,很快連成了一片火海!

這些叫花子都是小關帝廟“癆病殼子”老叫花子的人。“癆病殼子”老叫花子知道張臘狗的娘是討飯的出身,是比他“出道”還早的一輩人。老叫花子深知老太婆為人很有幾分直氣,以為她不會出麵管兒子的事。如果知道老太婆會出麵,“癆病殼子”老叫花不會用這等而下之的出氣辦法。

“呃,剛才是哪一路的英雄嗬?狠得很咧!像是專門跟洋人作對的咧!”這是失去了漁鼓的那個獨眼叫花子。當然,現在他是兩眼放光,在如此烏漆巴黑的暗夜裏,他的眼睛尤其有神。他那“神眼丐”的綽號,不是憑空得來的。“那個被勒著背起跑的家夥,是前些時把個黃包車夫打死的紅毛巡捕,叫紅鼻子。個狗日的,聽說是蠻壞,壞得流膿咧!早就該死的!也好,就讓姓張的雜種多活幾天吧!”

穆勉之知道自己在這兩個女人心裏的分量,知道自己今天是這兩個女人的歡喜坨:“嗨,老子今天權作主人,也當一回假洋鬼子!”

劉宗祥過江拜見黎都督,絕不是心血來潮。作為一個資產頗厚的華商,他早就該過江去拜見一省的長官,何況是改朝換代的人物呢!這把皇帝老子趕下金鑾寶殿的革命,與老祖宗劉麻子看到漢水改道的江山變易之事一樣,也是前人沒有曆過的!但是,他劉宗祥又是法國洋行的買辦,法國人,在漢口的外國人,對這辛亥年的革命怎麼看呢?他要稍微等一等,看一看,他不能輕易丟掉這種買辦的身分。穆勉之還在旁邊覬覦著呢!因了買辦的身分,劉宗祥不能對革命輕率表態。前幾天,得知武昌黎都督的軍政府,已經照會各國租界駐漢口領事,各國此前與清廷所訂各項條約繼續有效,各國在華既得利益一律保護。在此之際,劉宗祥再過江與革命軍政府來往,就裏外光鮮兩不得罪了──在這種“大生意”上,他要把風險留個別人,他自己決不冒險。明知不去冒險還可坐收漁利而不去收,卻偏偏要去充英雄,去冒險,豈不是不可救藥的傻子嗎!

馮子高聽懂了,這是鐵路沿棚戶的苦力人,在用鑼聲傳遞聚會的信息。當年後湖的漁民、農民曾用銅鑼、鍾聲聚集了幾千人,搗毀了漢口同知府設在姑嫂樹的清丈局,一人一支香,向同知府進發,硬是靜坐了三天!漢口城牆拆了之後,不少拆牆民工又在漢口留了下來,給鐵路沿的棚戶人家增添了新戶口。這“鏜鏜鏜”的銅鑼聲,不知又要聚集多少棚戶苦力人!

李長江攙著算命的張先生,張太太拎著個包袱,朝這邊走。

查理像一頭關在籠子裏的狼,煩燥不安地在房子裏走來走去。仿佛這裏已經失火,在煙薰火燎,而他,總是找不到逃出去的門。

自從同李大腳和一些車夫“背娘舅”,結果了十幾個英國人之後,秀秀象變了一個人。她再也很少想生意上的事。她顯得比任何時侯都沒有了欲望,像出過大力流過太多汗虛脫了一般,整個人從內心到身子骨,都軟綿綿的沒有力氣,整日價生活在棉花堆上,與這個世界一起顫顫地浮。她知道,見過死亡,製造過死亡,她再也不會對任何災難束手無策。人生在世,還有什麼比死更大的災難呢?還有什麼比製造死亡更難做的事呢?

把湯圓用油炸過,趁熱放到芝麻籃子裏一滾,湯圓就沾上一層香噴噴的芝麻,酥糯之外又另添了若幹香脆。漢口人好吃且不乏幽默,就給這小吃取名“歡喜坨”,形象而寫意。推而廣之,如某人某物惹人憐愛,也往往稱之為“歡喜坨”。

當晚,大智門失守。

“宗祥老弟,為何還未離去?”馮子高一臉關切。對於張臘狗,馮子高心裏有數。他根本不相信劉宗祥會摔椅子。“噢,克強兄,介紹一下,這位是此地主人劉宗祥劉先生,昨日晉見黎大都督,甚有褒獎。兄弟潛伏之時,多得劉先生鼎力支持咧!宗祥老弟,這位您家想必認識的,不然,想必也是心儀久之的──這位是革命軍大元帥黃興字克強的黃大元帥!”

劉宗祥叫吳二苕把車拐進一條小橫巷口,等馮子高一跑過來,劉宗祥伸手把他拉過來,遞上他自己剛脫下的派力司薄西服:“快,換上!”

“查理先生,您家雖然是個中國通,但我們中國有些事哪,連朝廷的皇帝老子都管不了的咧,隻有一個東西管得住……”

漢柏攆著蝶兒在樓下飛跑。祁小蓮牽著兒子在蹣跚學步。漢柏肚皮上那塊怪兮兮的圖案樣的胎記,被汗水濡得濕淋淋的。

一蓬水汽像被憋得久了,嫋嫋娜娜地從這家包子鋪門口往外竄,帶出牛肉湯和醬肉包子的香味。

劉瘌痢在樓下堂屋裏踱來踱去,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他口裏喃喃地罵:“個狗日的,麼樣做事這樣慢手慢腳的!也不看是麼時辰!”

又一陣濃煙飄過漢水,掠過龜山。劉宗祥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似把漢口的歡樂漢口的憂思都統統呼到漢水中了,一時竟頭腦空空,木木然默默地跟著爹,朝龜山頭的禹王廟走。

在窗前看到的情景,叫馮子高既吃驚又興奮。

可是,劉宗祥卻說不動鍾毓英。

唱漁鼓調的獨眼叫花子,轉身盯著這個罵他的婆婆,那隻還能用的眼睛陡然間眨不動了。他完全沒有想到,一個噴嚏都能吹倒的老婆婆,口齒有這麼狠。他無言以對。

“嘿,這,這真是,真是不曉得是麼樣長成這樣子的!”劉瘌痢自言自語,眼裏也流出茫然來,手就向棉襖衣襟插了進去。

“嗨,劉老弟,我們之間還不知心麼?古人說得不錯喲,人與我同耳!老弟呀,我隻囑咐一句,您我道不同,但尚可與謀。我的蝶兒就托付把您家了咧!不是跟您家說過,要多做幾個窩麼……”馮子高正往要緊處與劉宗祥話別,被張臘狗打斷了。

“劉,請查利先生一起來坐坐,噢,查理先生你應該是認識的。”皮蓬·杜握著劉宗祥的手,另一隻手在他肩上按一按。這一按,劉宗祥感到有內容,用心良苦。

“劉先生,秀秀說是到後湖去了,冇說是到劉園。”張太太在繡一方手絹,見蝶兒不玩了,就把她叫過去,教她繡花。

“柏樹應該是常綠樹唦,麼樣這樣多的黃葉子哦?這黃也黃得怪,又不像是枯死的樣子,就像是被黃鼠狼吸了血樣的,黃不啦嘰的!”劉宗祥圍著柏樹轉了兩圈,心中剛升起一縷納悶,腦殼裏的那一片空朦彌漫開來,把納悶翳蓋住了。

“張屠戶”如果到漢口來開殺戒,秀秀們的下場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唉,苕兒子哦,人家枕頭底下的熟肉,你麼樣吃得到口咧!”李大腳又歎一口氣,心裏深深為兒子惋惜。他明白,兒子的這種暗戀毫無希望。

本來,鍾毓英和小梅都想抓緊時間把自己打扮一下。劉公館少有男人的環境裏,這兩個尚在青春期的女人,幾乎從來沒有可以打扮過。眼下,不僅有男人了,而且是她們自己的男人!怎麼能以這般不修邊幅的模樣示人呢!自然,鍾毓英是主母,她可以吩咐小梅到廚房幫忙安排夥食,但又擔心自己打扮的時侯,穆勉之與小梅親熱,人家喝釅湯而自己喝潲水,那就劃不來了。小梅在穆勉之麵前,對鍾毓英就少了幾分忌憚,她也似乎不想讓穆勉之離開她的視線。見穆勉之與鍾毓英站在一起說話,她一會兒端茶,一會兒送熱毛巾,一會兒又把女兒牽過來,說些“您家看,長得幾好嗬”之類的話。

是秀秀的老師馮子高先生,常到秀秀這塊來坐的!張太太對丈夫。

穆勉之此時的心情格外好。一種終於作了劉公館主人的豪邁感,從虛幻到真實,像一股熱乎乎的黏液,在他胸中緩緩湧動。他從樓上走到樓下,又從樓下走到樓上,如是反複再三。油漆地板與他的布鞋之間磨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這不同於皮鞋的橐橐聲,也不同於他自己在花樓街牛皮巷,在那破地板上踩出的近乎呻吟的吱嘎聲。這種咯吱咯吱,隻有在油漆保養得極好的厚地板上才能產生。樓梯上光可鑒人的黃銅扶手,觸上去有一股甜絲絲的涼意,像是暑天那種澆了薄荷浠糖的涼粉。穆勉之從黃銅扶手上看到了自己變了形的麵孔:橫過來看,扁闊得像壓癟了的柿餅;豎過去看,老長老長,像一條拉長了的黃瓜。穆勉之歪過頭反複地看,看得臉上笑眯眯的。若幹年後,穆勉之與張臘狗等人投資興建漢口“新市場”,穆勉之極力主張要在大廳裏裝幾麵哈哈鏡,就是不能忘懷今天在劉宗祥公館裏的這點印象。

“嗬,馮先生,是我先生不肯走。他硬是要留下來看……”張太太想說“看戰爭的結局”,忽然悟到自己的先生是“看”不見的,就停住了。

見秀秀瞪著眼睛還在猶豫,劉宗祥又催:“快點!不是我怕事,是怕馮先生在這裏出了事,你我的心都難得安哪!”

“投降吧,過來歸順朝廷吧!捉到了,扒出肝來汆湯喝嗬──!”對麵十幾丈遠的一段圍牆後麵,一個清兵扯起喉嚨勸降。另一個清兵用槍刺挑起一副猩紅的人肝,在牆外頭晃。

老太婆一陣發炸,敲漁鼓的叫花子,才曉得自己是雞蛋碰到石頭上了。能夠從礄口到四官殿叫陣的太婆,肯定不是簡單人物。他朝太婆不停地彎腰點頭,獨眼不停地眨巴,意思是希望老太婆改口,不要讓他留下漁鼓。漁鼓雖不是個值錢的東西,但俗話說,討飯的丟了討飯的家什,這是多大的恥辱!討飯的也有討飯的麵子唦!一般人以為討飯的沒有麵子,那是他站在另一種立場看。站在討飯的這一邊看,就會明白,討飯與世上五行八作三百六十行一樣,都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是一種十分古老的謀生手段。如果要說討飯也是一種生意,也通。

查理是英租界的領事。英國領事到法租界來陪一位華人買辦吃“工作餐”,不僅降尊紆貴,而且極其莫名其妙。但一看陣勢,劉宗祥就明白了:英國人有事要求他劉宗祥,繞個彎子請法國人出麵。法國官方不願也不宜出麵,耍了個滑頭,委托一家洋行出麵。劉宗祥還明白,這事,多半與秀秀叔叔吳三狗子的死有關。

“可憐可憐可憐我這可憐的叫花子咧做點好事做點好事做點好事做點好事不做好事家口不寧生的伢冇得屁眼做點好事咧……”

“張標統,收束你的部隊,莫想別的心思,跑回去,被清兵捉到了,一樣是個死!”馮子高在警告他的部下,當然,也是在警告張臘狗。

“哦,子高兄,或許您家是有道理的咧,您家剛才說的黎元洪那一段,我心裏也是那樣想的咧,原以為是您家們推舉的嘛,我們不好插嘴說得……”

“皮蓬·杜先生,您有一條嬌生慣養的狗。”查理坐直身子,盯著劉宗祥的背影,對皮蓬·杜說。

“劉先生是柏泉人?”黃興忽然轉了話題,“能否說說柏泉對岸的幾座山,對,米糧山、仙女山,噢,離漢陽府最近的叫什麼山哪?哦,磨山,扁擔山。對,扁擔山和米糧山對峙。對峙!米糧山又叫美娘山,是不?眼下呢,還是叫米糧山的好,眼下老百姓最缺的不是美娘子,真正缺的還是米糧喲!不過,也好,一個著眼於色,一個著眼於食,哈哈,食色,性也!”

看看家裏大人小伢對他的敵意和戒備,劉宗祥忽然有一種進錯了門的感覺:這是我的家麼?是不是走到別人的家裏去了?高高的天花板,敞敞亮亮的落地窗,閃閃發亮的紅油漆地板,晶光铖亮的黃銅樓梯扶手……這不是他劉宗祥曾經引為自豪的租界劉公館麼?一時,這些物件竟變得陌生了。他仿佛覺得這些東西,連同眼前這些人,都隻是以幻象的形式存在他的麵前,隨時都可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劉宗祥看來,黎元洪也就是運氣好而已。他劉宗祥是一點一點幹出來的,而黎元洪呢,本來是滿清朝廷的一員幹將,是馮子高這些革命黨人革命的對象。也不曉得革命黨人是不是腦殼裏突然進了水,起義了,起義也好像是成功了,卻把個革命對象黎元洪從床底下拉出來當首領!劉宗祥很有些想不通:以馮子高們這些聰明腦殼,麼樣會把成功果實拱手讓人,而且是讓給敵人!革命也是生意,可看看這盤生意做的,完全是盡折不賺的麼!黎元洪這下子好了,隨麼力都冇出,就當了大都督!大都督是多大的官哪!等於是跟滿清皇帝老子分庭抗禮的人咧!皇帝老子是當今頂大的老板,那黎元洪也就是大老板了。黎元洪這老板的位置,沒有投資,無需成本,完全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喜餅!

“算了,爹,回去吧,擔心秀秀她們等。”

“查理先生,一般來說,客人總是誇獎主人家狗的。”皮蓬·杜聳聳肩,兩手一攤,做了個愛莫能助的手勢。“我很願意把您的話當作誇獎的話來聽。”

在劉公館,穆勉之感覺很好。可在此之前,他還相當狼狽。

“您家到哪裏去呢?”秀秀很擔心。剛剛出事,大白天過江,怕是不安全。

從四官殿沿江左拐,進宗祥路,吳三狗子明顯地聞出了北風中濃濃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