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04年——劉宗祥(1 / 3)

“黃大人隻要多摸幾下,名堂就來了。”水紅婊子的手在黃炳德的腿根處慢慢地摳。翠綠婊子坐在劉宗祥後邊,見這位劉老板一臉正經的樣子,感到自己有些丟麵子,臉上就不免有些訕訕的,丟一句給水紅婊子……

有幾次,秀秀一個人下湖摘野菜,劉宗祥心裏就輕鬆多了。他總想找點什麼跟秀秀說。

“穆先生,讓您久等了!”

趙吉夫總是一臉的笑。他笑著和人說話,一副謙和陪小心的樣子;他笑著聽人說話,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上街走路笑嘻嘻的,像是滿世界都是賞心悅目的景。趙吉夫習慣笑,笑是他的習慣。趙吉夫的笑,不是那種呲牙咧嘴哈哈嘿嘿甚至頓足錘胸誇張的笑。趙吉夫的笑,仿佛是他臉部與生俱來恒定的表情。眼睛微眯,眼角下彎,呈下弦月狀;嘴角微翹,不露齒,作上弦月狀。如果你把問題攤給趙吉夫,你永遠搞不清他是同意還是不同意。隻有劉宗祥清楚,一旦趙吉夫不笑了,事情就很麻煩了。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以群分,物以類聚。穆勉之以一個鄉下人在漢口最繁華的商業地段,以他的無賴加義氣、機靈加武藝,賺了幾個不大不小的錢,聚起了一幫不三不四的痞子流氓朋友。

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處。如果一個女人曉得自己長得漂亮,那麼,這個女人也就開始向不可救藥的方向發展了。

秋高氣爽,烈火幹柴,何況是芝麻!還不早就油吱吱地燒得精光?去看麼事呢?去看一堆灰?去站在那裏像個苕讓別人笑?

“聽您家的,聽您家的!”

“大人一方父母,劉先生雖醉心西學,總是父母官大人治下的草民。何況劉先生對大人一向是仰慕得緊的。”馮子高清清瘦瘦的,卻是個酒簍子。喝得從容,不現於顏色。

與劉瘌痢一夕長談之後,空色方丈當夜五更即圓寂西逝了。參與安葬方丈骸骨,接受了空色生前遺囑贈送的十畝水田,劉瘌痢就忙於為洋人修建教堂去了。

哪堪追往事,獨訪舊襄河。

這幫人中,與穆勉之最貼心的,一個叫孫厚誌,一個是毛玉堂。

皮肉生意恐怕是人間最古老的生意了。人世間就是這樣,隻要是賣的,就會有買的;有買的,也就有賣的。

洋人是法國人。法國人天性風流,洋廟修成,取名聖母堂。不滿三十歲的神父皮埃·讓執意請劉瘌痢作聖母堂的管事。劉瘌痢在肚臍眼裏摳了幾摳,提出條件……

趙吉夫跟劉宗祥多在法租界走動,張臘狗的事他清楚得很。

人一有了身分地位,好事就會自動地往身上附會。朱元璋於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一途,似沒有聽說有什麼造詣。這首詩雖無很深的意蘊,也還算暢達,是哪位文人的塗鴉之作也未可知。話雖是這麼說,但後湖作為漢口商賈百姓人家暮春踏青、三伏避暑、清秋賞月的消閑地,倒是曾有過八景之說:晴野黃花、平原積雪、麥隴搖風、菊屏映月、疏柳曉煙、斷霞歸馬、襄河帆影、茶社歌聲。

事情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以後,穆勉之回憶這件事,總是咬牙切齒地肯定,禍首罪魁就是那銷魂的飛眼。若幹年後,穆勉之又有過與杜月萱的邂逅,他首先不是問那次飛眼的意義,而是瘋狂的報複。

“算了,算了。叫個搓背的來。”見沒有動靜,穆勉之睜開眼睛,二掌櫃的還站著沒有走。“咿?哦,公的,公的。”穆勉之一擺手,拈起一片顫顫的豬耳朵,丟進口裏,“嗯,好東西!”

“大人這樣好的二筒,專照顧你,你又不吃!”水紅婊子把拿手絹的左手掩著右手,在黃炳德大腿根處輕輕地搔。

這一手,黃炳德打出一張二筒。好張子先打,免得後頭放銃。起一張,又是一張二筒。

“瘌痢叔呃,搞不動了喂!”井下的小夥子仰頭喊。他們都脫得精赤條條的,井上無女人,井下又黑,就更顯得肆無忌憚。

劉宗祥注意到,爹告別時沒有摳肚臍眼。

都是說不清楚的事。

也就這麼點泥巴,怎麼就會堵住泉眼了咧?劉瘌痢覺得有些蹊蹺。

“黃大人莫老是讓著我們唦!”

他早已洗完澡,裹著條大單子,歪在矮榻上,眼虛閉著在養神。

“看嘍看嘍!井裏有兩條龍嗬!”

水蓮是吳氏族長的寡媳。三十多歲的水蓮長得富態、紅潤。前年,男人得幹咳癆,熬不住,死在她的肚皮上。可憐的女人像幹了塘的泥鰍,見了濕泥巴就鑽。

放鴨子的那半天,是劉宗祥一天中最自在最輕鬆的時光。

“等一下,莫瞎搞,拿個火看下子再挖!”

黃炳德打了個老長老長的哈欠。

“哪裏敢哪,您家!花板眼哪是我們這種人搞的咧!”

後湖築長堤,將是比袁倡築長堤宏大不知多少倍的工程!

“十番倒牌和,您家看咧?”黃炳德兩手在桌子上洗牌,問劉宗祥。

“正要稟告大師,請大師的法旨。”

他的手按在另一隻手上。這另一隻手不是他自己的。他努力睜開眼睛,看到一張女人的臉。他用勁眨了眨眼皮“水蓮嫂子!您家……”

曲榭忱絲竹,輕衫鬥綺羅。

“差不多的年紀,都是鄉巴佬進城,就是會嘰哩哇啦說點洋話唦!”

劉宗祥的一副洋派頭,穆勉之看在眼裏,嫉在心裏。

四個婊子都還年輕,高矮胖瘦都有,都穿旗袍。一個翠綠,一個水紅,一個杏黃,一個湖藍。

接下來,黃炳德起的牌牌形不好。筒條萬四季風中發白都有卻不靠邊。對麵上下三家都不倒牌,黃炳德也就定下心來,慢慢摸。

見這裏圍了一坨人,一個挎竹籃的少年過來了:“哎!糖麻花,鹽麻花,饊子枯麻花!金牛鎮的酥麻花咧!”

“大出血?你們哪個在出血?”黃炳德滿意地看了杏黃婊子一眼,話就往下三路走了。

“施主平日以寡言拙行示人,與貧僧卻是無話不談的,今日出語呐呐,汝心底語貧僧已盡知矣。施主請自安置,留下貧僧短偈一紙,三代或可應驗。”

劉宗祥從立興洋行一露頭,車夫吳二苕就麻利地操起車把,兩個碎步竄上前,驀地停住。

二三月內喜天晴,草色青青畫不成。一碗粗茶嗑瓜子,布棚廠下看風箏。

黃炳德這一和倒下來,除掉零頭,是整整兩個滿貫,算起來,桌子上的三個人每人要輸給他300多兩。

劉宗祥現在做生意買地的名鎮漢口,在他的祖上劉麻子那天早晨發現漢水改道之後很長一段歲月裏,還是地勢低窪的蘆葦荒洲。後來,淤出的土宕土墩多了,黃陂孝感天門沔陽乃至鄂城漸有鄉民遷來安家,沿漢水一帶逐漸成集成鎮。為防水患,明朝漢陽通判袁倡主持修堤,從礄口到堤口,堤內是漢口,堤外是湖蕩。眼前的這些城牆,是50年前漢陽郡守鍾謙鈞和漢陽縣令孫福海主持築起來的。城外的護城河,城內的玉帶河,都已經淤成無數的土宕水氹。當年袁倡修的袁公堤就失去了作用,人們沿堤築屋,成了如今的長堤街。

馮子高又是咕咕噥噥的,一口氣說了一大串,把劉宗祥說得拄著文明棍笑得直抖。

買城基荒地,後湖沿建劉園,不是都被這後湖之夢在冥冥中呼喚著嗎!

“本寺因柏泉井而興。古來佛興國興,佛事亦國事。不敢說小寺與國事相連,然大別之柏,延根近百裏於此,今根現氣泄,此寺恐怕氣數到頭了……”

“二苕,這裏住的都是你的同行吧?”

“回家?”趙吉夫臉上笑容如故,劉宗祥就放了心。馮子高也好像輕鬆了,伸了伸懶腰,記起張媽說的劉宅打給老板的電話,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雪花膏,美人膠,香水香粉香肥皂!冰片撲粉爽身粉,哎蚊子聞到趕忙滾,寶寶一夜睡安穩哪!”

“那倒不見得!黃大人的火氣,有一半是我帶來的咧!”

“真的沒有?難道先生在此築園,是與此事不謀而合?”黃炳德今天所透露出來的消息,的確非同小可。

“馮先生伉儷情深,何出此生死兩界之歎?”

“從現在起,這一門劉姓子孫,都要在法國人手下做事!”

咿,柏泉井,柏泉井,汲來數仞清泉水,猶帶高林柏子香。這周圍隻有槐樹、柳樹、枸樹、楝樹之類,湖鄉平原的,柏樹是個稀罕物,吳家灣一帶連個柏樹毛都冇得,哪來的柏子香?這井下的樹蔸子,又肯定是柏樹根無疑,是哪裏的柏樹,把根伸這麼老遠咧?這狗日的怪樹蔸子幾百年深藏不露,現如今挖出來見了天日,也不知是凶是吉?聯想到洋人要到井邊修教堂的事,大熱天的劉瘌痢像冬天早晨屙尿打尿噤似的,身上猛地顫了一顫!

一截鐵杵,被匆匆地夾進爐膛,炙烤,冶煉,煆打,擠壓,熔融,崩塌……

這是四百多年來從未有過的事。

黃炳德是個矮胖子。四十多歲年紀,幾綹胡子稀稀朗朗的,泛黃。明顯地縱欲過度的腫泡臉,一笑一口黃包穀牙。

女學生姓杜,名字穆勉之記不蠻清楚了,仿佛叫個什麼杜月萱罷。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姑娘伢現在同他單獨說話。這杜月萱也特愛同穆勉之說話,一說話就笑,其實所說的話大多一點可笑的成份也沒有。女學生一笑,還必然以左手背的一半翻過來虛掩櫻口,右手向穆勉之一探一探的,像要抓住他的樣子。

“先生的意思?”

常常有春摘野菜夏砍柴的小女子,結伴下湖,嘰嘰喳喳,朝劉宗祥指指點點,時有竊竊笑語傳進劉宗祥的耳朵。

後湖有劉宗祥童年的烙印,這烙印既有童真的歡樂,也有難言的恐懼。

這傳說是否真實可信,無從稽考。古來僧道同源,兩教於世俗中也頗多搭界處。再說,呂洞賓也是個多事的仙人,放浪行骸到人間來做點舞文弄墨的事,不算太出格。何況柏泉井水確實沁甜確實有一股幽幽的柏子香呢!不說別的,自從有了這口井,吳家灣的女子比別的灣的女子都水靈。淤湖一帶方圓上百裏,到處是得大肚子病的,唯有吳家灣,隻有吳醜貨的女人有這種病,聽說還是從娘家帶來的。倒是現在柏泉寺香火大為稀朗,房舍頹圮,一派凋零之態,把這傳說淡得飄渺了。

他睜開眼,水蓮笑盈盈地瞄著他。她俯下身,親他的鼻子,親他的嘴唇。一股腥氣。她從他身上站起來。一團雜亂的衰草和烏黢巴黑汙泥攪黏的混沌在眼前晃動。他止不住一陣惡心,翻過身幹噦起來。

劉宗祥一肚子不痛快。

馮子高怕分了黃炳德的心,插了一句:“你們這是扛鋤頭進廟門——挖神哪!紅的綠的搞不清白,莫把黃老爺的心搞花了啊!”

黃炳德的牌慢慢摸順了。碰了一坎五萬,吃了兩柱是三四五筒、五六七條,手上就剩一對一筒和六七萬四張牌了。

一江春的這個茶倌眼睛有點鼓,他不知道趙吉夫是這茶館的真主人。天色都黑透了,因為這位客人,不能打烊關門封爐子。“這客人也真怪,一壺茶喝了半天,硬是還不上茅廁。我們老板今天也蠻過癮,不慍不躁,也不打哈欠,睜著笑眯眯的眼睛陪這位客人熬時辰!”

“莫比劃,照直說,劉先生。”

哪知湖藍婊子隻是倒下三四兩張條子,吃成一柱牌,拿起那張已經嵌好的五萬來,做出猶豫不決的樣子,瞟一眼下首的劉老板:“五萬,劉老板,絕中心張子,您家嵌不嵌?”

湘人向有行舟弄潮的傳統,與之相接的,唯有長江漢水為最近的水係。寶慶碼頭發展很快,除漢口外,在漢陽月湖、鸚鵡洲和武昌白沙洲,也建了寶慶碼頭。集家嘴漢水入江口一帶,風平浪靜,水深流緩,是天然的內陸水碼頭。世上的好東西總是有人搶。這寶慶碼頭因了這天然的地勢,建成後,百多年來時與安徽的徽幫你爭我奪,械鬥不斷,冤怨相報,從未間斷,演繹出不知幾多稀奇古怪的故事。

寶慶幫從寶慶府出洞庭下漢口的運輸船,以“毛板船”為主。毛板船是新化縣的特產。設計隻用一次,所以不擇木料,用當地鬆木板,船麵粗糙,隻刮灰不上油,到漢口連貨帶船一起賣。寶慶碼頭的興衰是集家嘴一帶碼頭興衰的晴雨表。從寶慶府所屬縣城下來的毛板船隊,在漢口卸貨賣船,船員水手留下來成了碼頭工,隻有艄公是專業人員,仍回原籍候雇。穆勉之所雇的這六條洞駁子,不是毛板船,兩頭尖、中間大,像個大鼓肚子,是寶慶武崗洞口鎮的特產。這種鼓肚子的洞駁子能載四千多斤,且經久耐用,是長江水路上輕便且牢靠的運輸工具。

“回去?”

“您家們說個碼子咧!”趙吉夫不想多坐,催張臘狗開價。

“因楊而興,因楊而蘼。”

“嗬嗬!”

“是麼東西抵住了唦?”劉瘌痢伏在井欄上喊。

“這個不消問得,他老人家隻喜歡搓麻將。麻將是他老人家的命。性命性命,有了婊子和麻將,他老人家的性命就保住了!”

“時過境遷,貸款之策恐是不靈了。再說,後湖的地皮,官地民地皆有,一攬子購進,恐怕要費些周折。”

一個精瘦的漢子在穆勉之腳上揉捏。這漢子上身赤膊,肋條每根之間都凹成一條暗影,在水霧憧憧的燈光下,襯得肋條像立體感很強的彎竹片。

“劉老板輕財仗義,下官久有耳聞,今日是真正受惠了!劉先生,後湖之事,可是有大文章可做喲。這文章非得您這大手筆不可咧劉老板,劉先生,我套一句當年諸葛亮《隆中對》裏現成的話:先生豈有意乎?”

恰巧,這幾天柏泉寺的方丈去了漢陽府城,無人商量,劉瘌痢隻好找幾個村民下井掏井。

從柏泉和龜山收回思緒,劉宗祥的腦子立刻被生意填滿。

婚禮拜堂一類程序是在柏泉辦的。先進聖母堂,這是作為教民的劉瘌痢堅持的。再回家行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的程序。終於,夜闌人靜了,終於,揭下蓋頭了。搖曳的紅燭下,新娘子倒是個容顏儀態均稱上乘的可人兒。問題就出在夫妻同床男女合體的實質性階段。寬衣解帶,各自動手。玉體橫陳,幹柴烈火,轟轟烈烈。“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新郎如洪水過閘,潮去情自平。慕夫君豐儀已久的新娘,兀自新雨沃桃花,正是情綿時。她跪起身來,在催人情濃的燭光下,輕撫郎君疲憊的臉,撫他高挺的鼻……劉宗祥睜開暫作小憩的眼睛,正欲向妻子作一種什麼溫情的回報。陡然,他看到一團衰草零亂烏漆巴黑血乎啦刺的混沌,一側身,婚宴上的酒食吐了一地!

馮子高兀自念念有詞,咕咕噥噥。劉宗祥沒有親耳聽到,但這段話的意思還是傳到他耳朵裏去了。

八月的江潮已不是那麼湍急。越往下走,江麵越寬。這條船不是很大,是那種載二千多斤的翹尾平頭貨船改成的載客渡江船。新油的篾篷,新油的船身,都散發出一股桐油的清香。船不大,事不急,也就不走中流,擦著江岸滑。好在是順流而下,不需動檣擼,船家和客人都多了些閑適。

這一副牌黃炳德又起得很順。九張萬字,差不多都順著,一條青龍的坯子擺著,隻有四張雜牌。

第四年裏,小麥伏壟黃的前夕,整整下了半個月的雨。那雨,有時如潑瓢倒缸,有時如綿裏抽絲,就是不見天有個笑臉。種麥子的麥子算是讓天收了。種水稻的那水田是隻見水不見田。到陰曆七月正搶晚稻補個小秋,又來了個久旱不雨,幹得蛤蟆搬家。河水退得剩個雞腸子底,往日的水氹湖蕩像天上丟下塊玻璃鏡子,碎得東一片西一塊,牛洗個澡都浸不過背,吳家灣所有的水塘都瞎了,唯有劉麻子田裏那眼泉,還是尺把高地日夜往外汩汩吐甜水。通往泉眼本無路,直接取水隻有經過窄窄的田塍埂子踏過水田踏倒莊稼才行。開始,鄉鄰礙於情麵隻是到劉麻子田裏取水。取水的人多了且泉水在田裏流過,味道就有些不對,人們也就顧不了劉麻子的莊稼甚至忘記這田這泉是劉麻子的了。

劉宗祥與洋人打交道多了,於尊重女士之類,受了些影響。他喜歡在女人堆裏頭混著,但在大庭廣眾間摸摸捏捏乃至於打情罵俏,他不習慣。男女之事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享受的就是那一點隱秘。沒有了隱秘,男女上的事也就寡淡無味了。劉宗祥認為,這與所謂的羞恥感無關。羞恥感不是與生俱來的,是後天環境造成的,帶有倫理的成份也就有了虛偽的成份。而隱秘感是人與生俱來的所需所求、既與本能相合又與道德相默契的。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天是十七,月亮雖然還是那麼亮,畢竟有些清瘦了。

秀秀朝劉宗祥這邊瞅瞅,走過來掐枸杞尖。劉宗祥撿起丟在身邊的法文書,起身讓秀秀過來。

後湖八景中,當以“晴野黃花”看新綠為第一。清明時節,苕貨醜貨狗娃花子,孩童或呼朋引類,或由大人帶著,放起風箏,一時鷂子鳳蝶銀燕漫天飛舞,逗得踏青的遊人引頸仰觀,有詩紀其盛……

20年裏,柏泉寺古貌滄桑,日漸圮頹,與之咫尺相對的聖母堂,卻顯出一派朝氣。20年裏,劉瘌痢雖然人丁依然不旺,但終歸有子嗣相續。兒子劉宗祥在皮埃·讓神父手裏學法文十年,現在在漢口已是盡人皆知的人物了。

漢口同知黃炳德的確逗起了劉宗祥多年的後湖之夢。

一個瘦精精的漢子,清清爽爽一襲白府綢褂子,玲玲瓏瓏一頂瓜皮小帽子,舉一根長木棍子。棍上一麵穿一個小皮鼓,一邊安麵小銅鑼,鑼鼓兩邊各綴兩隻小木球。配合著自己的吆喝,精瘦漢子晃動木棍,噗咚咚鐺啷——噗咚咚鐺啷!鑼鼓齊鳴,他一個人就是一台戲。做這種貨郎不簡單,能說會道還要有力氣。他背上背個與肩齊高三麵都是玻璃的木豎櫃,邊搖打鑼鼓邊說邊唱,見圍觀的人多了,就放下豎櫃,繼續介紹他的商品……

“黃公,老天八地的,受累了!”等老板他們寒喧過了,馮子高才過來打招呼,把黃炳德朝後堂引。

“大施主今天可是帶人掏井來著?”

他真想殺了這個遠去的女人!

“這倒真是條吃菜的蟲!”張臘狗看準了趙吉夫是個硬角色。

“和了!嗨嗨,您家們看叻,我這副牌和得還有點意思啵?”

劉宗祥還記得當時的情景。

在漢口“廿裏長街八碼頭”中,四官殿是唯一的渡江碼頭,其餘宗三廟、五顯廟、老官廟、沈家廟、柯家碼頭、龍王廟、集家嘴,都是漢水碼頭。盡管供奉“天、地、水、火”四官的四官殿早已蕩然無存,四官殿作為碼頭的名子,在漢口卻是赫赫有名。四官殿也是個和集家嘴比肩的鬧市,尤其是賣“活的”,比集家嘴的花樣多得多。由此產生一句歇後語:四官殿的東西——活的!這“活的”,既指四官殿多賣些逗笑的小活物,也笑指四官殿的東西不結實,不耐用,活搖活動的活的!

劉宗祥急得到處找廁所。茫茫湖蕩,密密蘆林,哪裏不能屙尿?他在大街上找廁所。巴黎的大街,車水馬龍,紅男綠女,高鼻凹眼。忽然,她看到了秀秀。秀秀穿著曳地長裙,像白雲托著的仙子,細長的上翹的眼睛笑成一彎新月。秀秀在笑他。他下意識地向襠下捂去……

他太熟悉後湖了。

“黃大人,是不是先用點小點心,壓壓饑,消停一下再玩?”馮子高察顏觀色,及時提議換項目改“湯頭”。

“這是黃大人手氣好!要是讓你的手去摸,不曉得摸出麼名堂來咧!”

“他真是這樣想的?愚蠢!你的爹不至於這麼愚蠢。他是個很有頭腦的人。馬就是馬,驢子就是驢子。想把驢子變成馬或者想把馬變成驢子,都是蠢想法。孩子,沒有看到騾子嗎?騾子就是蠢想法的證明。孩子,我大半輩子都在中國,我還是法國人,對你們中國人來說,我永遠是洋人。盡管洋人在中國很吃香。你到法國去,同樣永遠是中國人,何況……”

武昌是徹底的呆不得了。本家叔叔憐其孤苦,雖恨他頑劣,還是把他介紹到漢口葉寧記絨線鋪去做學徒。

“大人二筒多。”下首的湖藍婊子抿嘴一笑。

婚姻成了劉宗祥新鮮而遙遠的夢。

與法國立興洋行做這筆白芝麻生意,是穆勉之第一筆正而八經的生意。他把這筆買賣看得很重。賺錢多,自然是他看重的,但由此取得洋人的認可,進而把腳伸進租界,是更大更長遠的利益。

按穆勉之的吩咐,澡堂二掌櫃到附近婊子行,叫了個“相公”來。

為取得劉宗祥的好感,加深這位洋行買辦對自己的印像,穆勉之異常謹慎熱情,出語也格外斯文。見劉宗祥開始還在聽,後來就往口裏丟了幾顆芝麻,腮幫子緩緩蠕動,眼睛卻盯著對岸,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穆勉之就打住了話頭。

當學徒,學手藝,替人家幫工做買賣,一輩子也就是個打工漢。穆勉之從來自視甚高,習武三年,又交了漢口一批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臉、打不濕絞不幹油抹布類型的朋友。這些人雖然是雞鳴狗盜下九流,義氣在場麵上還是不敢馬虎的,何況這些人不是青幫,就是洪門,各有門規幫規。穆勉之腳踏兩隻船,雖一時未正式入幫在門,但倒比入幫在門的人更是順風順水。

“二苕,出來了?等下過來搞兩口咧!”

“瘌痢叔呃,水冒出來了喂!冒出來了喂!”

婊子還沒有來,漢口同知黃炳德倒先來了。

“我們都冇出血,您家,您家莫擔心!”

一年端午,陸疤子灶冷鍋冷荷包冷,百無聊奈地到四官殿集市上遊蕩,想找點岔子扯皮鬧袢趁機搞幾個中飯錢。一個手藝人用蒲草編結出許多蚱蜢、螃蟹之類小昆蟲,邊賣邊喊:“哎!活的活的咧!活的!”一個半大孩子麵前,放一個陶瓦臉盆,半盆水裏遊一群小蝌蚪,他用根細棍子邊撥弄,邊不停地喊:“嘿嘿!活的活的!活的咧!”陸疤子一時大受啟發,忙不迭趕回去,找出平日收集著玩的洋火盒子,一頭鑽到茅廁裏。不一會,陸疤子也拎一堆洋火盒子在四官殿人叢中邊擠邊喊:“哎嘿哎嘿!活的活的咧!哦謔嗬,買哦謔嗬!活的,活的哦謔!”陸疤子一陣吆喝,一時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哦謔?麼事哦謔?還是活的?”

春陽讓人懶。劉宗祥的眼光隨著雪白的鴨群由一個水氹移向另一個水氹,漸漸有些迷糊了。

劉宗祥瞧不起張臘狗,不惹也不交。

“體麵有麼用?聰明能幹又麼樣?錢多又怎地?粗篾笆鬥細篾簍,世上哪有男兒醜?胩裏東西不硬足,隨麼事都不消談得!”

說這話的人曉得劉家世代單傳,子嗣運薄。再說,劉宗祥娶妻進門四五年,媳婦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這豈不是印證!

“嘿,和了!清一色,一條青龍,外加老少配、平平、將將六番,你這一銃放得不小咧!”

那相公抬起臉,臉色澀澀的,去端茶壺。正值得意處,卻突然無了動靜,穆勉之睜開眼,瞪起布滿紅絲的眼珠子,就要發作……

“好,不錯,不錯!”劉宗祥玩味著芝麻在手掌上的那種油仿佛要冒出來的潤澤感,由衷地誇獎貨色的確不錯。

黃包車在宗祥路上跑,車夫吳二苕有意地放慢了腳步,原來沙沙的腳步聲也消失了。吳二苕現在像一隻潛行的貓。

夜太靜,二苕的腳步沙沙地響。劉宗祥在車輪與青石板路的摩擦顛動中,感慨叢生。

“神父,我還需要向哪個方向學呢?”劉宗祥被神父的這一段話震動了。

“嵌不進,嵌不進!”劉宗祥也隨聲附合,打個哈哈,心裏頭稱讚湖藍婊子還蠻靈醒,會看事。

這趟發往上海的芝麻船,共有六艘。這是一種人稱“洞駁子”的模樣可笑的木船。

影沁空霜玉鑒光,

對這些羨慕和恭維,二苕一概是一臉嚴肅,頭不停地點,眼神朝後頭車上瞥了又瞥。意思很清楚:哥們,我忙得很咧,您家們未必冇看到,我這車上坐的是麼人物咯!

沒有嘔出什麼。他抬起頭,眼珠子紅絲絲的,含一泡淚水。

“也好,也好。劉老板真是心細如發咧,周到之至,叫下官不好意思咧!”

“趙吉夫,趙吉夫,這個趙吉夫……”

漢水改道以後,從柏泉吳家灣一直到黃陂,舊河道一帶都淤成一片湖蕩。寒暑易節,年複一年,湖蕩中沿漢水往北,由高往低,逐漸淤出陸地和星星點點的土墩。開始,陸地、土墩上有割葦的、捕魚的,不久就有了常年長住種菜種稻麥和行商坐賈人家。明清兩朝,袁倡築長堤,奠定了漢口成鎮的雛形;50年前築城牆,是漢口第一次向北擴展。現在,蘆漢鐵路通車,直擦城牆外而過,築堤圍湖擴城也就是必然的事了。

穆勉之此次發往上海的三船白芝麻,就泊在寶慶碼頭內。

從前年動工開始,劉宗祥就要求花園設計的圍牆要與鐵路內城牆相對應,用清一色的青磚砌成。劉宗祥似乎意識到,他的花園的圍牆,終究要代替漢口的城牆!

然而,後湖真的像一個風塵女子嗎?

一泡尿屙得暢快淋漓,劉麻子思緒萬千頭腦活泛,一時間心情極好。

打第一圈東風,黃炳德的手氣倒是不錯,隻是無牌可吃。上家的杏黃婊子盡打些不搭界的張子,下家的湖藍婊子總有牌碰。一圈下來,黃炳德一盤也沒有和,劉宗祥也一盤沒和。倒是兩個婊子和過來和過去。不過,都是些屁屁和,十二番以上的都不多。

穆勉之一邊朝過來的劉宗祥連連拱手,口裏連連“久仰久仰”地打哈哈,心裏還在翻江倒海地想心思。

一江春茶樓是趙吉夫做了祥記商行經理之後,暗中買下的。他把一江春作為伸向漢口街巷旮旯的探須。劉宗祥走的是洋人租界的路子。洋人這劑藥是很吃香,但洋人總是少數,頭拖辮子身穿長袍的總是多數。錢總是要從大多數人身上去賺,不多長幾個心眼多安幾個釘子怎麼行?

劉宗祥雖一身西服,見穆勉之長袍馬褂裝扮,似不好行握手之禮,也就拱了拱手。

法國人第一講究風流,第二講究吃喝。法國酒,法國大菜,法國奶酪,法國小點心,都是很講究的。劉宗祥隨皮埃·讓神父學習上十年,深知法國文化中“食色”二字的重要性。這次是法國立興洋行受托到中國買一批白芝麻。立興洋行已經委托漢口紅黑兩道都插手的大富商穆勉之經辦。這筆生意既然交給在漢口的華商辦理,劉宗祥作為買辦,隻行使督辦之責也就夠了。但劉宗祥粗略毛算了一下,這筆買賣做下來,大約可賺20萬;如果操作細一點,可賺到30萬左右。如果隻是督辦,這筆事完,從穆勉之那裏頂多可以拿到兩三萬的“好處”,而且還欠姓穆的一筆人情。再說,穆勉之是個什麼人物,也是個名聲在外的惡菩薩!拿他的錢被他的錢咬了手也未可知。

賣麻花的少年也許是喊得久了,也許是正處在向青年過渡的年齡,喊出的聲音不脆,卻有鴨公嗓子“哈沙哈沙”的韻味。

“子高先生,我們兩人坐在這裏,又無外人,先生怎麼也這樣客氣!先生宦海沉浮,商界曆練,你我有緣共事,先生當多賜教才是。”劉宗祥又端起茶杯。還有兩片葉子浮著。他呷了一口,一片茶葉被吸進嘴裏。他嚼著,繼續他剛才的話題。“朝廷後湖築堤,防水患是表,著眼長遠,漢口城向鐵路外擴展是實。我想用蘆漢鐵路貸款的老法子,拿到購買後湖地皮的優先權。”

“黃大人這是撩我們玩的!”

“活的活的”聽多了,一聽就曉得是假家夥,一聽就曉得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但是,“活的活的”總有一種誘惑力,引得不管相幹不相幹的,都想攏去看一眼。被“活的活的”引攏去的人,大多有失望和“被騙了一盤”的感覺,但這感覺也就是一瞬間,倒是自嘲滑稽的成份多些。

穿過集家嘴,沿漢水河口河街上行不遠,就是寶慶碼頭了。

也是一個八月的清晨,劉麻子早早地登上河堤。北邊,原來與灣子連在一起的米糧山、鍋底山、仙女山,翠朦朦如在夢中。現在要到漢陽府,還得過河!難得一變的山山水水尚且說變就變,人一輩子這幾十年,不曉得要熬得住幾多變化磨難?

漢口的秋天是最爽人的。

出乎劉瘌痢的意外,洋人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語,且是濃濃的漢口腔。

對照劉宗祥,穆勉之有了重新設計自己的緊迫感……

“黃大人不必客氣。劉某後輩,您家能把這裏當自己的家,常來走動走動,就是劉某的福氣了!”

“祥伢子呃,狗日的就這樣搞!”他臨上船之前這樣對兒子說。

這一帶人雖然趙錢孫李,相貌各異,但普遍鼻梁低平,臉圓闊,眼細小,嘴唇稍厚方,上眼皮有些腫。這種看上去憨厚但心裏有數的相貌,在江漢平原湖區是很普遍的。劉宗祥卻不是這樣。除了眼睛細長之外,他鼻梁高挺,嘴形雖方但不厚,總像抿著微微生氣的樣子。灣裏有人背地裏嘀咕劉宗祥長得有些像外國人,像假洋鬼子。他的爹劉瘌痢雖有耳聞,但別人又沒有當麵指著說!再說,像洋鬼子又麼樣呢?又沒有說你的堂客偷洋人。劉瘌痢是坐在磨盤上吃藕——看得穿想得轉的:“別人說說,無非是眼饞罷了,你的伢要是長得像豬不啃的南瓜,想別人說還冇得人說咧!”

“順時順勢,隨緣隨機;因楊而興,因楊而蘼。”

開始,張臘狗還隻是在四官殿的集市上,小偷小摸,順手牽羊搞點東西,被人抓到了,看他清瘦老實模樣,罵幾句也就算了。久了,張臘狗就瞧不起集市上三瓜兩棗的收益了。他從岸上活躍到船上。月黑風高,偷一條小木劃子,看準白天哪條船上裝的是什麼貨,什麼桐油、棉花、藥材,隻要他看準了,總可以搞到一船不要本錢的貨。開始,他是單幹。水上活都是重活,需要結幫成夥。好在臭肉總有蒼蠅叮,他周圍很快就有了一幫苗家碼頭一帶既窮且頑的伢們。不幾年,張臘狗和他的“十兄弟”在四官殿、王家巷、苗家碼頭一帶就有了名頭。去年,幾國洋人的洋船洋貨被張臘狗一夥偷得頭疼,一時無法,幾經磋商決定收編張臘狗一夥人,暗地裏請張臘狗做“包打聽”。受洋人招安後,張臘狗一幫人更有恃無恐,“生意”越做越大,“生意”不好,洋人的洋船洋貨照樣不放過。

劉宗祥現在正以法國漢口立興洋行買辦的身份,到穆勉之的芝麻船上去驗貨。

“劉老板,您家莫客氣,我聆聽高見就是。”

秀秀摘了半籃子枸杞尖,裝了半籃子清香。劉宗祥忽然發現,秀秀的辮子又粗又長,和她瘦高的身架不成比例。秀秀的臉側對著他,翹翹的鼻子,翹翹的圓下巴,翹翹的長眼梢,被春陽勾勒出曲線流暢的毛茸茸的金線。

劉瘌痢不裝佯,又有什麼話好說呢?

以孀婦改醮,律本不禁,況現值立憲時代,婚姻更可自由。惟爾係宦裔,當明大義,雖講自由,亦不應越乎範圍之外。如古來名儒之母,改嫁者固亦不少,然而潛逃在外,未免太不自愛。

“劉,你擔心嗎?”皮埃·讓神父也現老態了。兜腮胡子由金黃變為銀白,深凹的眼眶仍掩不住下眼瞼的浮腫。皮埃·讓神父幾十年如一日住在柏泉的聖母堂裏,也幾十年如一日地半個月到漢口去一次。每次從漢口回來,總是疲憊而又興奮。

金牛鎮的麻花好是好,但金牛鎮遠在鹹寧,鹹寧麻花送到漢口來,哪裏還脆得起來!

皮埃·讓神父打住了話頭。他本來想說,何況中國是弱國,弱國人在強國生活,是直不起腰來的。

漢口剛剛設電話局,劉宗祥是裝有這種新鮮玩藝的不多的幾個人之一。

劉宗祥帶上馮子高,包了一條船,聽了馮子高的,趁著月色,體味一江月光浮扁舟的滋味。馮子高這幾天過江到省城去活動,應酬得頭昏腦脹,中秋這個大節他也沒有回去與家人團聚。昨天,八月十六,劉宗祥叫馮先生在家裏略作小休,今天下陽邏也是一為散心,二為摸一摸省城總督府那邊對後湖修堤的打算。

劉宗祥買漢口城基內外荒地的舉動,曾在漢口商界引起一陣騷動。

“還是年輕,嫩得一點!”

他突然覺得秀秀好美!這感覺很強烈,強烈得真想上去,在這流淌著春陽的臉上摸一把!

有了這種想法,劉宗祥在人的眼睛裏就有了一本正經的印像。也有人誇這是少年老成,是幹大事的料。也有人懷疑他是不是有毛病……

“劉施主與本寺世家交情,怎麼今天說話倒顯出兩家人的客氣來?”

劉宗祥前幾天到劉園來過一次,還帶來一大批文墨人,對園中的亭台樓榭一一題名聯對。今天,應該是竣工的日子,加上漢口的父母官帶口信,說今晚要到這裏來“看一看”,他就不得不先來檢查一番。

修腳的行當,也是江湖道,行話叫他們為“撇年子”。這撇年子裏有本事的,專門串街走巷,腰裏掖把刀包子,手持竹板,不停“梆梆梆!”地敲。遇有修腳的人,聽見這聲響,就開門把他叫進去。進得門來,如果他看到這家人布置闊綽,是個“點”,就要想心思“挖點”了。他看著人家的腳,不是說有雞眼,就是說有暗疾。這種撇年子一般都熟悉腳部的各種穴道。好好的腳,他往那裏一按,你疼了,他就說,你看你看,這裏有毛病了吧!你要接了茬,他能說出腳漏、腳氣、腳痔一大堆毛病。他還有一樣本事,就是揀那皮厚之處,三兩刀,沒有雞眼,也能做出雞眼來,還讓你不能斷根,總要找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