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嘛。
昆明至大理的高速公路,沿途皆是綠色。常常有彝族的村寨,用黃色的圍牆包裹著。留一扇漂亮的大門,黃磚黑瓦的小房子,疏疏落落地分布其間。
看見集市。許多的馬如城中的汽車一般,停在邊上的空地上。很多的攤子,遮陽傘密密層層。我聽不見喧鬧,卻能想象窗外的人聲鼎沸。
在我童年的故鄉,亦常有這樣的集市。便像茅盾筆下烏鎮的香市。我們那裏未嚐有這麼優雅的名字,大家隻是籠統地稱之為廟會。初一十五,還有觀音菩薩的每年三次生日。二月十九、六月十九和九月十九。
出生,死亡和涅槃。這是我從小便知道的,一個輕巧的輪回。
後來廟會便少了。迅速富裕起來的江南農村,鄉鎮企業鋪天蓋地,人們開著汽車和摩托車,前往城裏的賣場購物。那些土地廟門前兜售的撥浪鼓,耍猴戲的江湖藝人,震天的鑼鼓和逃跑的雞鴨,皆一去不返了。那個城裏來的草台班子,帳篷外的招貼上性感的三點式女郎,三元一張高額的門票亦抵不住成群結隊的成年男子入內。我再也無法得知,童年時心中隱藏的巨大秘密:那裏麵究竟演出著,怎樣的節目?
微藍靠在我肩上沉沉的睡著。她從來無心看路上的風景,可愛而可憐。
昨天夜裏,她興奮地要去逛旅館樓下的夜市。我陪著她來來回回地轉了三圈,她毫不知疲倦。或許夜市,對於豪門出生的微藍而言,有某種新奇的快感。
她買了一堆一堆無用的裝飾品。某種土得掉渣的大紅花,她亦極其喜愛地戴在頭上,問我像不像少數民族的新娘。我看著她寬大男式汗衫上的阿迪達斯標誌,不由得笑了。
還送了我一塊小小的吊牌,如賈寶玉胸前掛的通靈寶玉一般形狀。然她是有心的,因上邊的字樣,並非通常的喜樂平安,而是牡丹亭的唱詞。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隨後,我們來到雲南後的第一場大雨,毫無預兆地傾盆而下。
夜市中的人們四散奔逃。攤販們飛速地收起包裹。我和微藍狼狽地跑回樓上的旅館,全身都已濕透。
甘,她說。那塊牌子一語成讖。
是啊。良辰美景奈何天。
第二日又是陽光。此後我們終要習慣,雲南忽晴忽雨的氣候。
去汽車站買了下一班去往大理的班車票。很快被通知,班車晚點了,在進城途中堵住。誰也不知道,那條正在修的公路,車子會堵多久。
這時微藍的目光停留在站台上色彩最鮮豔的一輛客車上。甘,我們改坐這輛車吧。管它去哪裏,一定很好玩。
我望過去,車窗上的大字貼著:國際快客。中國昆明,至,老撾萬象。底下還有一行花花綠綠的類似於泰文的字母,想是老撾文字。
微藍,你知道那是去哪兒的嗎?
老撾啊,中文字我自然認得,一定很好玩。
是啊,一定好玩。我記起書上讀到的千佛之都萬象。充滿廟宇的,熱帶叢林中的古城。最令我喜歡的,是微藍對於旅行的隨性態度,與我相似。
我問她,護照帶著嗎?帶著。我也帶著。因我的身份證,早已丟失,卻又厭煩於派出所中補辦一張身份證所需要的冗長手續與低效率。
中老邊境,想必交幾十元錢,蓋個章便可出入吧。於是我們興致勃勃去改票。
便在這時,晚點許久的昆明至大理的巴士徐徐開入。我們忽然如泄了氣的皮球般立刻躥了上去。
此後的漫長的旅途中,我一直被微藍追問不休。
當我們遭遇山崩,車陷泥石流,在零度的高原夜晚瑟瑟發抖,在15元一晚如豬圈般的村莊招待所,身邊躺滿帶刀且醉酒的藏民。每每那時,微藍便會問。
甘,你說若我們當時真的去了老撾,現在會怎樣?
我隻好輕聲笑著。把四周的雪山調換成叢林。把湍急流淌的瀾滄江峽穀,調換成寬闊而平緩的湄公河。把牧民的帳篷調換成金碧輝煌的廟宇。把那些帶刀醉酒的藏民,換成戴著鬥笠在水田裏插秧的東南亞農民。大概如此吧。
終歸,那將是另一處的彼端了。
Ni呢。
卡卡如我們所料般並未出現在下關。他電話的背景,永遠地伴隨著佛教音樂,與各色口音女子的說笑。
你們自己過來古城吧,打輛車。不管它開多少價,都還到四十。
我和微藍瞬間被淹沒在拉客去古城的出租車司機之中。我的碩大登山包太過招搖,於是我們去哪裏,都直接被扣上“遊客”的帽子。
遊客一詞,在任何旅遊城市,都被冠上某種輕蔑的意味。在此地尤其如此。遊客意味著人傻錢多,意味著一窩蜂擠向旅遊景點走馬觀花,意味著騙子盯上的對象,與當地經濟發展的偉大源泉。
無論我們如何試圖擺脫和掩飾,我們終究都隻是遊客。
我甚至不久便學會了當地方言“遊客”二字的發音。有些像我江南故鄉方言中的“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