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就這樣,在意識流裏白賺了幾天男人當當,我就說,這世上哪有什麼坦途,命運的那些彎彎腸子不繞進去幾個是不算完的。
在花寒的引領下,我來到了後庭的祠堂,孟家的大家長孟福珍正在等我回話。
孟氏莊園發跡史我不甚了解,但看著祠堂九成九的牌位,縈繞的香火旌旗,文忠武德四個大字懸梁而視。孟老夫人華服席地,年近八十的她體態已經開始萎縮,脊背微僂,威嚴之氣卻絲毫不減。我等著,等著她冷暴力結束的時間。
“言兒,為何回家。”
我略略沉思,薑口老辣,我要是信口說報國為家她不笑掉大牙,別人不曉得我的身份,她卻是一清二楚,這是落在別人身上都是明哲保身,我卻還要往麻煩中心湊,往小了說那是無知,往大了說那是找死,自己找死不算還捎帶手給整個家族找惹禍端。
“孫兒在外多受院子裏照拂,卻不想自避出世仍逃不過事端沾染,個人之力綿薄,愧受祖先蔭蔽,恐日後招惹事端辱沒了先祖的牌匾,不如弱冠之前,在祖母叔伯兄弟身邊多教養幾日。父母遠遊,孫兒恐冒失行事,此番去留全憑祖母定奪。”一口氣提著,四平八穩的把話鋪完,就看這老婦人上不上道了。
“有這份心甚好,你年少諸事也多有我的責任,雖然對你不住,但我的心裏是無悔的,難得你識大體,曉得祖先威名。若是尋常子弟但求一生平穩康泰,可你既選擇留在孟家,就要承擔這份家世責任,若無大德便是大錯,若不成才便是大過,言兒,要先立德才能立人,你天資聰慧,通知曉意超絕常人,可你要把老身的話記在心窩裏,切不可任意妄為。”
臘梅花綻著,我立定在廊柱旁,耳際微風,鼻翼花香,隻有那字字懇切的話語仍敲打著我的心房。
若無大德便是大錯,若不成才便是大過。
其實走到哪都是一樣的,你有需要光耀的門楣,我有亟待完成的夢想,你有需要贍養的高堂,我有想要去的遠方,權和利所織成的美麗華章,讓人人趨之若鶩。逐漸的,不再承德成才,德與才被剝離開來,我們更傾向於選擇用才來交換一個個通行牌,變得廢寢忘食,本末倒置,不擇手段……
自那至今的三個多月裏,我托詞纏綿病榻,久不見人的日子裏,不斷地思考德與才的關係。思考張喬,思考孟言,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何以卻選擇的同一條路。我以為她人生處處順遂光鮮亮麗,是我拚搏人生的終點,可卻沒想到,我視為終點的存在竟以如此簡單粗暴的方式宣告我憧憬的幻滅。
那我的追求還對嗎?
九年義務製,高中,大學,研究生,這樣的道路不是普適大眾嗎?
如果想要好成績,就要刻苦努力學習,如果想要好未來,就要刻苦努力學習,在這樣學習的日子裏,雖然枯燥壓抑,卻因為有這個目標的存在而變得平衡,在我一次次瀕臨崩潰的邊緣,隻要稍稍舔舐對未來的向往,一切便會一如既往。
是啊,隻是在麻痹自己,催眠自己。
在烏托邦還沒有破碎之前,誰都還有活下去的勇氣。
我緩了三個多月,整個人還是茫然的狀態,我不知我該當如何?可轉念一想,已然用不著我多想,現實的我指不定在哪家醫院搶救呢,而孟言……孟言去哪了呢?不過,和我相比,孟言確實是有血性有骨氣的,我這樣的人,可是連自盡的動力都沒有。
待我一推門,便聽到楊勒大聲吼道,“你要是再不出來,我就要拆房子了!”
我被他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楊勒過來晃動我的雙肩,“喂,你倒是說說話,今日皇上要召見經世三賢,就你這呆呆傻傻的樣子,可怎麼好。”
“皇上要召見我?”是召見我,還是召見趙國那差點過門的“妻子”呢……
“可不是,不光你,寺海書院的沈中玉,夏朝的方士方驚羽都會在席,是宮裏的夜宴,我說小言,你這裏沒點厚實的衣服啊!”我看他拔翻得正歡,也不去擾他,一個人靜臥在貂皮藤椅上。理論上,孟言離家十載,在帝都的諸人對他都是隻聞其名不見其人,女兒身之實也止步老夫人與花寒之口,怕就怕在宴上會遇到孟言個人私底下的緣分。
“我說你也不著急,你這時候不好好表現,回來又要貼你奶奶的冷臉。”楊勒一手拎了件外袍各自瞧著,一撇嘴都扔了,“你看看你混得,才離家多久,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人給你備著了。”
“我又不是大姑娘,要這麼多好看的衣服作甚?倒是楊少將軍,軍功厚賞,今日合宮夜宴,到真該好好拾到拾到,免得落了下乘入不了小姐們的眼。”
我正說這大姑娘,花寒就應景的領了人送來了諸多衣飾,垂首低吟道,“問少將軍、公子安,老夫人說了,三公子將養了三月有餘,身子已然大好了,此番同少將軍一通赴宴,要顧全禮數,切莫侍才生傲。”
說罷就來與我換衣服,楊勒麵色如常地站著,大門微敞,我一隱咳楊勒就三步上前來為我撫背。
花寒便伏在一旁,“少將軍贖罪,少爺貪甜怕苦,醫囑的許多藥自是不喜用的,此次夜宴花寒不便前往,不知將軍同行可否提點少爺一二,切莫生食飲酒,用辣辛寒,有您在,興許少爺還不便忘了吃藥。”
楊勒扶著我一臂,低頭戲謔道,“堂堂七尺男兒,哪還有怕苦的說道。”
我無語道,“人之常情。”
“少將軍,請這邊隨我來取藥吧。”
待花寒帶人遠去,小廝們也退門而出,轉替進來孟老夫人貼身的兩個大丫鬟。
張弛有度,真是一方唱罷一方登場,“兩位姐姐,有勞了。”
“三少爺,哪裏話,伺候您是我們的福氣,不過老夫人這有句話我們也得帶到了,老夫人說‘家國為先,張弛有度’相信少爺自會相處。”
我暗自一笑,“那我就先謝老夫人提點了。”
“夫人說您氣血虛虧,需得靠參丸調養,少將軍隨花寒去取的少爺可放心使用。”
“孟言先謝下奶奶掛心了。”
老夫人辦事果然周全,有這樣一位強大的人事管家替我操心,在家裏我倒完全不用動腦子,樂得逍遙。我自是知道自己私心裏有多麼的散漫懶惰,要不然我也不會幾十年如一日的抱著一個目標將自己消磨殆盡。
路上得虧了是將軍府的馬車,不然我這暈交通工具的毛病準叫我丟人現眼。一路平穩舒坦,我也隨便找個舒服的姿勢懶靠著,看著楊勒來回五六次打量的目光,終忍不住反問,“我臉上又泡嗎?”
他無奈的笑笑,擺頭道,“隻是覺得,你跟從前大不一樣了。”
“我是,跟你想象中的孟言,大不一樣了吧。”
“小言,當年庭責,傷在你身,痛在我心,你在鬆嶽十年,三哥跟我在邊塞也是十載風雨。我不想說讓你放下什麼,但是我隻想你不要在說什麼傷感情的話了。我想讓你知道,無論你當不當我是兄弟,我楊勒一直都認你這個兄弟。”
我不禁笑了,原以為他有什麼彎彎腸子,沒想到就如綠林好漢一般的爽利直白。
“你可別笑,這次趙國那猴崽子要是真敢娶你,我跟三哥就敢率軍踏平他趙都!”
確實,對於男人來說,沒有什麼比這個更折辱人的了。我原來隻以為祁朔是孟言的主公,孟言為他刺探消息,卻沒想到是祁朔怒斥趙國來使,明麵上是揚大昭國威,但現在來看卻飽含了幾分情意。真不知讓一個皇子做到這般地步,是因為他的情誼,還是他的歉疚呢?有一塊拚圖我不會忘記,那個叫細桐的人……
“你怎麼還笑,不信嗎!”
“並不啊,隻是看你們這般模樣想到了自己,沒想到自己經曆了這麼多的事,竟還,隻願與自己之氣質像相投的人結交,有點驚喜,也有點驚訝。”
“就這啊,我倒覺得這樣挺好的,若老是因為旁的什麼來改變自己,太不值得了。”楊勒先跳下車,又朝我張開懷抱,看周圍官袍侶侶,我探出的半個腦袋真想再縮回去,徑自不顧他的手,往另一個地方跳開去,卻不想臥床太久身上嬌軟無力,一歪還是跌在他的懷裏,趕巧對上一雙狐狸眼,我就想著,合宮唱大戲的地方,怎麼能少了這類究極配角的臉。
我見過聰明人,不可否認,誰沒聽過幾個“別人家”的孩子。可長江後浪推前浪,在那個浮躁的社會裏,估計也沒幾個人願意真正沉下心來去為自己尋找一座不可攀越的高峰。明明自己心裏門清,卻還是強甩著一頭鬃毛,欲與天公試比高。
承認別人強沒什麼所謂。
可對我們這些未來都是紙糊的人來說,一旦承認了別人,就是粉碎了自己。
自己現在是否有了些許長進了呢?麵對眼前這個人我竟毫不慌張。
方才落地一驚,恍惚間已經落座於楊勒身旁。大昭雖尊卑有別,但階品伯仲間的倒可隨意。楊勒身為將軍之子,孟言是門閥之後,自小的情誼久別重逢落座在一處自是再正常不過了。
當然,這是在引人遐想的一抱之前。
我這個人,大腦裏的溝回不是太少就是太淺,被莫名中斷後的腦電波自個還接不上,隻能做斷片狀的呆若木雞,抑或是機械重複簡單動作,而現在,我屬於前者。
楊勒先是不著痕跡的撞了撞我,不語,又伸手到桌子下掐了掐我,刺痛喚回了我些許神誌,我相當不滿的憨憨的問道,“你掐我作甚!”
我那音調自是極小聲的,可在合宮的眼風裏就是一個碩大無比的信號,我明顯感覺到在一顆顆低垂的頭顱下麵一張張包藏禍心自帶桃心的臉。
彼時,那主殿上那舞姬的水袖一俯二掃三留戀,刮過的陣陣香氛讓我的喉嚨著實受不住,強忍咳嗽的我背弓的厲害,整個人也篩糠一樣的抖啊抖。那邊慍怒的楊勒幫我撫背,我這邊卻是掩不住的笑意。
水袖微撩,一撫無意,二探有心,三到定情。
隻是我這琢磨著傳情的奧義,不曉得自己也成了風景,不消說嬋央的小嘴撅的多高,就連那三皇子都陰沉了一張臉。
我想裝作正經的,不留痕跡的轉過頭,卻不經意,對上了那雙眼。
麵露精光綠晃晃的狐狸眼。
世界上就存在這種賊精賊精的眼,第一眼就叫人知道什麼是不好相與。每一個眼神都昭示了步步為營,謀劃著一個又一個天衣無縫的陷阱。脖子以上的部位幾乎紋絲不動,可被他們盯上的獵物,自個這心裏就是門清楚,被打量著,被算計著,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掉窟窿裏,萬劫不複……
我明明知道,應該遠離這樣的麻煩,可是心裏就是忍不住好奇,擁有這樣出塵妖氣的人,緣何會屈尊降貴沾惹這樣的蠅營狗苟。
為什麼,明明很優秀的人,卻還要勞心勞力?
優秀的人會怎麼活呢?
酒過三巡,官宦間的虛禮逐漸撂了,皇帝老子的心也逐漸開懷,一句兩句不著痕跡的開始往某些人身上靠某些事上聊。我察覺著苗頭不對,便想以身體為由盡早離席,雖然這半天沒人問我話,也沒有冷不丁了挖苦我一兩句的,但我就害怕自己反應不對盤,更害怕這皇帝老子真給我排個乘龍快婿,而且眼下,除了大昭,夏國,趙國這幾個國名之外,我什麼也不知道了,要真論起真章還不是丟人現眼!眼瞅著我起身的當,那邊的狐狸眼嗤笑一聲便開嗓了。
我一直覺得,持才傲物的人都似這般喧賓奪主的。
明明可以不動聲色,卻非要出點動靜。
可每當他們出動靜的時候,那就證明他們已布好了收妖的八卦陣,拴著鈴鐺的紅線,全憑他們嘴一動叮叮當當的作響。
“怎麼,是方大學士覺得這歌舞曼妙不足,引人發笑麼?”
這時候,就怕有人給他搭話,不搭話則了,一搭話就容易牽橋。
“驚羽不過是鄉野村夫,倒也沒見過夏朝什麼大場麵,隻是覺得這舞跳的是極好的。”
“方居士,竟不知道方才這殿上之舞,是我大昭之國舞——九天舞嗎?”這位唐官員是不想讓這狐狸眼輕易下來台了,可他一學富五車的名士怎會不知這舞的來頭,我低頭輕笑,白玉盞裏的秋梨汁不經意又被換過了一道,得,坐下來演戲吧……
“想來我大昭女子素來善舞,昔有澤妃一舞九天名動天下,四海之輩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隻可歎後輩姿容婉妙,形似不及其萬分,遑論這神似隻可在夢中見了。”這就是傳說中的暗樁,我忍不住挑了挑眉風,似乎是方才寒暄過名叫公孫副史的。
“聽副史這番說道,難不成還能辨一辨這個種的形神真偽?”
“唐大人說笑了,山野之地怎可比達官顯貴夜夜笙歌,隻是草民夜半徐行,但見那半山腰裏有流光水袖翩遷起舞,今日一見,始知這九天舞,上達青天,原是掌上起舞作以訓練,自是身輕如燕,並非這小跳可比擬的。”
“公孫副史,你這是說,在這大殿之上獻舞的女子竟比不得你鄉野之地的靡靡之音嗎!”不是,他好像是在說你作風不檢點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