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升初二時,“大脖子”由於蹲班超過年限,被校方開除,他將回到苦力的行列,和我們分道揚鑣。最後一次告別午餐,幾乎每個人都多給他一個饅頭,他唱了很多歌,這回不是賣唱,而是為了友情和他自己未卜的命運。唱到動情處,那咧到脖根的大嘴嘬成小圓圈,戛然而止。
盧叔叔
一九六二年秋,我家來了個不速之客,他是我的表舅在北大荒的戰友盧叔叔。
詠瑤表舅原是北京空軍後勤部的青年軍官,個頭兒不高,英俊結實,是我童年時代心目中的英雄。特別是逢年過節,他身穿深綠軍裝,佩戴領章、肩章和武裝帶,頭戴大簷帽,格外神氣,表舅站在樓門口跟我說話,小夥伴們驚羨的目光,讓我的虛榮心獲得極大滿足。他走後,我可把牛皮吹大了,說他擊落過多少架美軍戰鬥機。
我家從窗簾到小褂,飄飄然,都來自表舅給的降落傘布,似乎為了向全世界證明:他開飛機,我們從天而降。
一九五八年早春,表舅轉業去北大荒。最後一次來我家告別,那時母親也正要下放到山東農村,他脫下軍裝,黯然失色,這讓我很難過,我悄悄退出大人的視野,溜出門去。“我會來看你的。”表舅臨走時對我說,轉身消失在我童年的地平線以外。
盧叔叔的出現,令我暗喜:表舅果然從地平線那邊派人來了,盧叔叔是拖拉機手,維修拖拉機,他用鐵錘敲打部件,一粒鐵屑擊中右眼,在當地農場醫院治療無效,轉到北京同仁醫院,他在表舅的介紹下住在我家。
“醫生要給我配一隻狗的眼睛。”他對我說,這讓我有點兒心慌,用狗眼看世界到底會是啥樣呢?原來是玩笑,醫生給他裝了一隻假眼珠,跟我彈的玻璃球差不多,他常躲進廁所,取出來,放進小玻璃杯衝洗。
表舅常出現在我夢中,他在冰天雪地裏指揮千軍萬馬的隊伍,跟盧叔叔探聽,避而不答,想必那是軍事秘密。
一天晚上,盧叔叔終於給我講了個故事,燈光下,他雙眼色澤不同,那玻璃眼球顯得過於清澈明亮。“半夜,一隻熊瞎子鑽進農場庫房,翻箱倒櫃找食吃,哨兵發現後,我們把它團團圍住,先鳴槍警告,它猛撲過來,可惜沒擊中那胸前白毛的要害部位,隻好動用衝鋒槍、機關槍,它最後倒下了,身上共有三十九發子彈……”這多少有點兒讓我失望,但在我講給同學的版本中,表舅成了這場攻打熊瞎子戰役的指揮員。
那年頭,北京黑燈瞎火,肚裏沒食,早早回家歇著了,而盧叔叔卻發現了北京的“上流生活”——戲劇舞台。他人生地不熟,沒伴兒,總把我帶上,我跟著他看的話劇有《以革命的名義》《帶槍的人》和《伊索》等,印象最深的是人藝的《伊索》。
那是深秋的晚上,剛下過雨,一股落葉黴爛味。首都劇場位於王府井大街,玻璃窗高大明澈,如黃昏的晴空。樓梯上的觀眾,好像正前往另一顆星球,其中有個瘦小的男孩,那是我,還有一個戴玻璃眼珠的叔叔。巨型吊燈明亮而柔和,讓我有點兒眩暈,隨低沉的鍾聲響起,燈光轉暗,紅色帷幕徐徐拉開,古羅馬的圓柱和台階出現在舞台上……
我們升初二時,“大脖子”由於蹲班超過年限,被校方開除,他將回到苦力的行列,和我們分道揚鑣。最後一次告別午餐,幾乎每個人都多給他一個饅頭,他唱了很多歌,這回不是賣唱,而是為了友情和他自己未卜的命運。唱到動情處,那咧到脖根的大嘴嘬成小圓圈,戛然而止。
盧叔叔
一九六二年秋,我家來了個不速之客,他是我的表舅在北大荒的戰友盧叔叔。
詠瑤表舅原是北京空軍後勤部的青年軍官,個頭兒不高,英俊結實,是我童年時代心目中的英雄。特別是逢年過節,他身穿深綠軍裝,佩戴領章、肩章和武裝帶,頭戴大簷帽,格外神氣,表舅站在樓門口跟我說話,小夥伴們驚羨的目光,讓我的虛榮心獲得極大滿足。他走後,我可把牛皮吹大了,說他擊落過多少架美軍戰鬥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