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殳俏
我一向不主張戀愛中的男女去太頂極的餐館用餐,原因之一便是,他們四目相望的時間恐怕太多了,以至於冷落了桌子上的美食。而讀了阿言德的《春膳》《春膳》為台灣繁體字譯本,大陸譯本為《阿佛洛狄特:感官回憶錄》。,這才知道,由於熱情而不顧美食恐怕還是情欲的至低境界,因為熱情而共享美食也還隻到情欲的中間層次,以熱情製造美食,再用美食來打造兩人的熱情,才是人生享受的天堂。
字字都是魔幻,恐怕是南美人的,阿言德是智利人,其用肉桂牛奶飯、見習修女的乳房、維納斯的泡沫、酒醉梨打造出來的食色空間一點不遜於另一位墨西哥女作家勞拉的《巧克力加水》,後來拍成了電影,便是赫赫有名的《巧克力情人》,那簡直是一部用玫瑰鵪鶉、牛尾湯和辣醬火雞加杏仁核桃堆積而成的百年孤獨。而阿言德的文筆,顯然更富幽默感,也更加尖銳。因為她一開始就直截了當地告訴大家,她是個不善下廚的女人,而這不要緊,隻要有可以做成一鍋菜的材料和愛欲就可以了!因為所謂的真正好味道和調情作用,本來就是想像加幻覺。這種論調打破了勞拉那苦命的“女人的歸宿就是廚房”的條條框框,讓女人的雙手和舌頭得以更加活躍地舞動起來。
阿言德的第一道菜不是菜,而是準備醬汁,她說這恰似靈活多姿的前戲,用銀色的杯碗匙盆,準備著顏色深深淺淺的半凝固狀的液體,發出陣陣細微的碰撞,撩撥著饑餓的耳朵。以日本的茶道為例,清新的居室,木桌和木炭發出淡淡的幽香,雅致的茶具,緩緩的動作,一切準備就緒而又遲遲不開始,那是女人發出輕輕笑聲,讓男人欲罷不能的等待階段。
第二道是開胃菜,輕輕爬梳撫摸,細細咬舐。這時候要一些奇異味道的香草刺激脾胃,好把食欲和愛欲都挑到最高。花椒和胡椒是最熟悉親切的了,有點麻,有點辣,卻又是憨憨實實的模樣,讓人忍俊不禁;百裏香,鼠尾草,則是優雅中帶一點矜貴,但又躲不過那天生的溫柔;肉桂算是俗香了,有時候卻也大雅,因為它是所有香料中最帶有肉欲的,但卻同時含著藥味,色色空空,肉桂的瘋狂和婉約盡在其中。
第三道是湯。到了加強和暖身的階段,一鍋好湯,可以讓你忘記一切凡塵的煩惱和絕望,如同村上龍說的,那是多麼可怕,我喝著湯,忘記了一切。湯是一種溫暖的液體,亦是一種溫暖的混合,奇怪的是,當一件食材在自然狀態時,它的肉體和靈魂總是分離的,飄忽的,而一旦被煮成了湯,一切卻會沉澱下來,隨著上升的熱氣漸漸旋轉著,身心都混為一談了。所以,喝一口鮮美的好湯,總會讓人有負罪感。因為你會責備自己為何就為了那舌尖的一點陶醉,就忘記了那麼多世間的苦,並且你還犯有偷竊罪,因為從那一鍋湯裏,你不費吹灰之力就擄走了那最珍貴的。
大菜是進入欲念頂端的至高境界,要如同膜拜神靈,才會身至天堂,福至心靈。那一定是巨大而優雅的肉食吧。周身散發海洋芳香的魚,或者熱氣騰騰柔軟如雲的駝峰,沒錯,我們都是些粗鄙的食肉者,貪戀胃袋充實的感覺,但與其欺騙自己的身體,倒不如虔誠地感謝自然造物賜給我們欲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