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星期之後,在嚴格保密的情況下,先祖達裏耶安、薑元善、恩古貝、土不倫、薑母、林風徐來及她的一對孿生兒女,一行八人乘飛球來到薑元善故鄉的河邊。嚴小晨的骨灰就撒在這條河裏,這是她生前留下的遺願。河邊還有十四座墳塋,排列得整整齊齊,裏麵埋著布德裏斯、薑猛子和他倆的十二個部下。這些人來自世界各地,來自不同種族,但他們在被處死前表達了一個共同心願:他們的屍骨要埋在一塊兒,以便十四個靈魂在地獄中能保持生前編製。他們要瞪大眼睛盯著世間,時刻準備著從墳墓中跳出來列隊前進。
除了這些新增的墳墓,河邊景色同往年一樣,甚至比上次所見更接近於薑元善的童年記憶。這些年,全世界都被拖在飛奔的戰車上,百業凋零,這兒也明顯缺乏維護,顯得十分荒涼。這片平坦荒涼的沙灘曾是童年夥伴的天堂,也是六歲大的牛牛和四個小女伴埋下小冬衣服的地方。現在這兒長滿野草,深可及膝,在蕭瑟西風中搖曳著;河水平靜地淌過,無聲無息,無悲無喜,似乎還要這麼流淌千年萬年。在薑元善眼裏,這一切就像虛幻的夢境,世界已經經曆了如此的劇變,這兒怎麼竟然絲毫沒被觸動?
薑元善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九十七歲的老娘。她的白發已非常稀疏了,露出紅色的頭皮;麵色還不錯,隻是神誌更糊塗,而且是真正的糊塗。她的內心世界已經完全封閉,連“牛牛”的歸來也不能把她喚回現實。大部分時間她陷於休眠狀態,耷拉著眼皮,任憑別人怎麼喊她都不理;有時又激動地自語,說得沒完沒了,薑元善必須側耳細聽,才能半聽半猜地明白她說的是什麼。
她初次聽到牛牛回來了,也曾喜悅地問:“牛牛你從天牢裏放回來了?娘可把你盼回來了!”
但幾分鍾後她又忘了眼前是誰,疑惑地問:“你來找牛牛嗎?他去蹲天牢了,這輩子回不來啦。我孫子你也見不到啦,是他狠心的媽下令槍斃的,真是世上最毒婦人心啊。虎毒不食子!虎毒不食子!”她反複念叨最後這幾個字,停一會兒又傷心地說,“死了沒臉見我男人啦。薑家絕戶了,兒子蹲天牢,孫子遭橫死。絕了,連根兒絕了。”
這些話語讓薑元善心裏異常灰暗。他更加理解妻子為什麼會抑鬱自殺了。林風徐來走過來,從他手裏接過輪椅,輕聲說:“爸爸,讓我推奶奶吧。”
她是想讓爸爸離老太太的嘮叨遠一點兒,心裏清靜一會兒。奶奶真糊塗,薑家並沒絕後,猛子留下的一對孿生遺腹子已經五歲多啦。她常領倆孩子回家陪伴曾祖母,但老人到這個年紀似乎已將感情之門關閉,對這倆重孫不大疼愛,也一直記不住。倆孩子此刻跟在大人們身後,黑眼珠滴溜溜地來回瞅著大人。他們知道今天是一個悲傷的日子,是來祭奠爸爸叔叔爺爺的,但他們太年幼,還不能理解大人的哀傷。
再往身後是那位假先祖。真先祖也很想來河邊親自祭奠,但為了保守有關“先祖”的秘密,他隻得躲在飛球裏,委托土不倫代為祭拜。飛球停在岸邊,土不倫步行到那排墳墓前——對於擅長攀緣行走的恩戈人,走過這幾十米路相當艱難。當他用五條腕足在土路上緩慢挪行時,薑元善俯下身來觀察老娘的表情,看老娘能否認出這就是殺害她孫子的仇人。不過正如他預計的那樣,老娘沒有一點兒反應。她分明看到了那個奇怪的生物,但漠然視之。她很可能早就忘了曾見過一麵的先祖,也許在她此時的理智中,妖魔鬼怪也是塵世的正常成員吧。
土不倫到了墳墓前,先是匍匐在地,然後聚攏五條腕足,身體緩緩升起;這樣周而複始地做了三次。這是恩戈人祭拜死者最隆重的大禮,他在每座墳前做得一絲不苟。薑元善看著他的背影,心情十分複雜。這是殺害猛子、布德裏斯和間接殺害妻子的凶手,從感情上說薑元善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但從理智上卻又恨不起來,甚至對他越來越有惺惺相惜的感覺——土不倫和自己很相像,他倆都完全拋棄了個人的情感,成了種族的抽象代表,他們的善舉惡行都是為了種族的生存。這個初期顯得誌大才疏的皇家子孫在經曆了慘痛的失敗後成長得很快,比如,他在聽到母星的噩耗後果斷地放棄仇恨,改變複仇和合作的對象,能這樣突然轉變很不易。再看他此時的表現,也算得上能屈能伸。在今後的合作(少不了也有傾軋)中,這是個又可敬又可怕的夥伴和對手。
其他人也都祭拜了死者,兩個小家夥為父親和父親的戰友們獻了花。林風徐來帶著孩子來到河邊,祭拜了婆母嚴小晨。她曾一直不能原諒嚴小晨,但現在想通了。嚴小晨親自簽署對兒子的死刑令並非心狠,而是真誠履行她堅守的信念。實際上,她此後經受的內心折磨不比任何人輕,否則她不會走上絕路。林風徐來領著兒女三鞠躬,在心中同婆母作了和解。土不倫也要到河邊祭奠嚴小晨,他在鬆軟的沙地上艱難地挪行。薑元善推著老娘跟在後邊,在沙地上留下了兩道深深的車轍。老娘雖然糊塗,但對這片沙灘卻似曾相識——它在姚明芝的記憶中留下了太深的傷痕——她拍著輪椅扶手讓停下,癡癡呆呆地盯著沙灘發愣,忽然恐懼地顫聲說:“報應啊,都是報應啊。俺可明白猛子為啥遭橫死了,都怪他小時候幹過缺德事啊。他把小冬活埋了,就在這處沙灘上!”
她把兒子的罪孽極度誇大了,而且錯記到孫子身上,可見真是糊塗了。但這句糊塗話擊中了薑元善的某個死穴,理智世界在刹那間崩潰,被理智禁錮的感情噴湧而出,一時間淚流滿麵。
兩個小家夥聽不明白曾祖母說的話,但爸爸的名字是清楚的。死去的爸爸幹過什麼缺德事?他活埋掉的小冬是誰?爺爺,後來又加上媽媽,為什麼流淚流得這麼凶?兩人很害怕,藏到媽媽身後。恩古貝聽不懂這位老太太的漢語,也不知道那些陳年舊事,不知道薑元善的“童年邪惡”,所以對執政長突兀流淚非常震驚。在他這代政治家心目中,薑元善一直是先知,是上帝的代言人,是肉身的神祇。縱然後來他因為妄圖綁架上帝而被憤怒的民眾推翻,但這絲毫不影響恩古貝對他的敬畏。而且在得知真相後——唯有薑元善識破那個先祖是冒牌貨,但他甘願保持沉默,在假先祖的淫威下忍辱求生以待時機——他對這位殉道者的敬畏更深了。但此刻,這位先知放縱著感情,不怕眾人看見他的淚水。
遠在飛球中的先祖感受到了薑元善的感情潮水潰決,用腦波向恩古貝傳話:“恩古貝,請你勸執政長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