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二月的晚上,書房外風雪大作,即使窗戶緊閉,也依舊能聽到一陣陣狂風像冤死的亡魂在尋找替死鬼一般錐心刺骨地怒吼著。從窗縫中透過的一縷急風險些將插有綠梅的長頸膽瓶吹倒。納蘭成德索性拿起一把分量十足的鍍金銅鎖來鎖緊窗戶。頓時,少了許多木頭“哢吱哢吱”晃動的聲響,為原本煙氣繚繞的書房增添了一份靜氣。煙氣的源頭來自一座精致的博山爐,裏麵熏著治療寒疾的藥香。

開闊處,掛有蘇軾的《黃州寒食帖》以作裝點。

披著狐裘披風的納蘭成德坐回到書案前,拿起兩張各寫有一闕詞的紙張,繼續逐字審視。他將其中一闕詞牌名為“河瀆神”的詞中的一個“鎖”字劃掉,在旁邊重新寫了個“瑣”字。這樣,原詞就變成了“涼月轉雕闌,蕭蕭木葉聲幹。銀燈飄落瑣窗閑,枕屏幾疊秋山。朔風吹透青縑被,藥爐火暖初沸。清漏沉沉無寐,為伊判得憔悴。”雖然意思沒有變,但“鎖”字一改,則少了些對自我封閉的暗示,多了身處安逸環境卻始終意興闌珊的惆悵。然而,沒有人知道納蘭成德真正的心境。無論旁人如何以“真切”、“自然”等美好的詞彙來評價他的詞作,倘若他想要矯飾自己的內心,憑借他出神入化的文學才華,又有什麼做不到的呢?

待他確認好自己的兩闕詞完整無誤後,便重疊放置在一起,剛改完的《河瀆神》放在《金縷曲》上麵。然後,打開書櫃底層的抽屜,將兩闕詞小心翼翼地放在裏麵的一遝紙的上方。最後,將抽屜鎖住,便出門去臥房睡覺了。

夜更深。一個身影靜悄悄地溜進了書房,待她點起燈罩內的蠟燭,才將自己曝露在光明之下——她正是納蘭成德的續弦瓜爾佳析白。析白胸有成竹地拿出鑰匙,打開書櫃底層的抽屜,快速地掃視了一遍最新放進去的兩闕詞。雖然她平時對寫詞作賦一點兒也不感興趣,但還是很快就判斷出《河瀆神》描述了成德自己的生活狀態,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於是她馬上將視線轉向那首《金縷曲》,稍微看了看,發現正是自己想要的內容。她深深吸了口氣,坐到書案前,拿起一張白紙,飛速地研磨,然後就著昏暗的光線,開始了任性妄為的創作。沒寫幾個字,她就已然才死枯竭,她焦急地離開座椅,一會兒咬著筆杆、撅著屁股、背靠在書案上冥想,一會兒邊來回踱步邊查看原作以求激發靈感。

那首《金縷曲》,成德是這樣寫的:

“未得長無畏。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麟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有限好春無限恨,沒來由、短盡英雄氣。暫覓個,柔鄉避。東君輕薄知何意。盡年年、愁紅慘緑,添人憔悴。兩鬢飄蕭容易白,錯把韶華虛費。便決計、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好在析白是個性格豪爽之人,她也不反複練句,隻是將心中所思一股腦地傾吐在紙上。沒多久,就雙眸一亮,想出了該如何續筆。當她完成大作後,便將它萬分小心地放在《河瀆神》的下麵(一點兒也沒有將紙張弄皺),再將抽屜鎖好。最後,她將納蘭寫的《金縷曲》揉成一團,藏在袖子裏,離開了書房。

第二天,成德和他的幾個摯友在納蘭府的後花園中聚會,預備一邊開懷暢飲,一邊品詞談心。這次雅集連同成德在內一共有五人,其餘四人分別為顧貞觀、朱彝尊、徐乾學和薑宸英。

這次他們聚會之處並不在依水而建的淥水亭中,而是位於淥水亭旁邊的一間茅屋。一則是由於屋外天寒地凍,湖水都結了冰;二則是因為這間茅屋乃是成德著意所建,為了一表自己對汲汲營營的官宦生涯的不堪和對隱匿生活的向往。茅屋裏麵的裝飾簡單隨性,牆上掛了一副成德的友人張純修所畫的《風蘭圖》,象征了能在這裏出現的人統統具有高潔的品性。而故意做殘做舊的木桌上,茶香從一柄竹茶爐中溢出,這是顧貞觀找人仿照無錫惠山聽鬆庵中的竹茶爐所製而成的。納蘭容若為盡地主之誼,率先發言道:“承蒙梁汾、錫鬯、健庵、西溟今日到茅舍一聚。最近我新寫了兩闕詞,望諸兄傳閱完畢後,不吝賜教!”說罷,他將兩張紙分開放置在桌麵上,任其餘四人觀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