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崇悶悶不樂地回到金穀園,他反複琢磨著孫秀的話語,神情有些恍忽。路過蘭菱閣時,依稀看見一身素衣的繆蘭正撫琴吟唱《懊儂曲》:
絲布澀難縫,令儂十指穿。
黃牛細犢車,遊戲出孟津。
那歌聲幽幽怨怨,像一點點揉碎著一顆漸漸死去的心。
石崇打了一個激靈,“繆蘭?繆蘭還活著!”
他呼喚著繆蘭跑了過去。那女子聞聲回首,卻是綠珠!
綠珠輕輕站起,兩眼噙著淚珠兒,“石將軍回來啦。”
“珠兒怎麼到蘭菱閣來了?”石崇捧著綠珠的臉蛋兒,細細撫摸著已平複了的傷痕,“瘦了。”
“你還記得珠兒這首《懊儂曲》嗎?”
“記得:絲布澀難縫,令儂十指穿……”
“我好懷念我的家鄉綠蘿村,我好羨慕男耕女織的平民生活。季倫,舍了官場吧,舍了金穀吧,珠兒願陪伴季倫到天涯海角,願陪季倫到海枯石爛。”
石崇聽到海枯石爛,他的臉下意識地抽搐了一下:“它海不會枯,我石也不會爛!”
綠珠歎了一口氣,默默轉身回崇綺樓。
石崇沒有追趕,看著綠珠遠去的背影,想著綠珠的話語,他的心慢慢平靜下來,辭去所有官職,賦閑居家之心漸漸萌生。
綠珠剛回到崇綺樓,見到盤旋降落的白鷺,她解下白鷺捎來的傳書,打開一看,大驚失色!
傳書上一行刺目的小字:石崇乃荊州刺殺餘威之真凶!
綠珠頓時覺得眼前一陣模糊,幾乎要昏厥過去。
是夜,綠珠展轉反側,無法入睡。她看著枕邊倒頭便入夢鄉且鼾聲如雷的石崇,竟覺著如芒在身。
綠珠輕輕起來,透過窗外投來的慘淡月光,看到那張蠟白、虛胖的臉,惡心!
綠珠鬼使神差地摸索到石崇隨身攜帶的匕首,狠狠地抽了出來。她一步一步在榻前徘徊:為餘威報仇?為繆蘭報仇?為被石崇殺害的姐妹們報仇?
她舉起了匕首!
可她定睛細看,卻是張橫槍躍馬、金盔銀甲英俊的臉,那對上揚自信的眉,那雙款款情深的眼。
手中的匕首遲疑了,她的身顫栗了,她的心紊亂了。
她緩緩地閉上雙眸,匕首對準了自己的胸膛。
她咬了咬牙,使勁朝自己的心髒戳去!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匕首觸及胸膛的瞬間,被一雙大手緊緊抓住了。綠珠驚訝地睜眼一看,是石崇。石崇奪過匕首,順勢將綠珠緊緊摟在懷裏,“珠兒,你瘋啦!”
綠珠呆滯的眼神。
石崇忙不迭地勸慰道:“珠兒,我知道,珠兒懷念自己的家鄉綠蘿村,珠兒羨慕男耕女織的平民生活。珠兒,季倫舍了官場,舍了金穀,季倫願陪伴珠兒到天涯海角,願陪珠兒到海枯石爛。”
綠珠無力地癱靠在榻前,仇恨向私情妥協了。
公元300年仲春,司馬倫篡權,自封為宰相,將孫秀提升為侍中、輔國將軍,兼相國司馬。
此時的石崇明顯地感到了司馬倫和孫秀的威脅,他隱居之心不再猶豫。那日上朝,石崇瞟了一眼趾高氣揚的司馬倫,試探著向司馬衷言道:“陛下,微臣多年為官,現已略顯身心疲憊,不知尚能傾力為陛下效勞否?”
司馬衷大大咧咧:“石愛卿,你已位列九卿,還嫌朕給你的官小嗎?”
“非也。微臣已年過半百,甚感力不從心,隻想賦閑金穀草舍,安享晚年。”
司馬衷樂了:“石愛卿雖愈半百,尚屬年富力強。你看皇叔爺,年紀比石愛卿大多了,人家老當益壯,一進京便搶了個宰相高位,如今還樂此不疲呢。”
此言一出,站在一旁的司馬倫聽得胡子都翹了,他聲音威嚴低沉,令人不寒而栗:“陛下,石衛尉既不願為官,辭便辭了,難道要他老死在權位上嗎!你便讓他上表來,準他辭了。”
這下嚇得傻皇帝直哆嗦:“準辭,準辭。”
聽說石崇辭官,綠珠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隨著石崇的日夜陪伴,她快活得像隻從黑夜裏忽然看見碧海藍天的小鳥,高興極了。這天,她在崇綺樓頂樓擺上瓜果,焚起檀香,輕聲吹著竹笛,不錯,正是她的家鄉小曲《歌仔調》。
那天,石崇來到崇綺樓頂樓時,綠珠發現,他的臉是陰沉沉的。
綠珠放下手中竹笛,站了起來,迎上前去:“常說是‘無官一身輕’。季倫既已辭官,此乃珠兒平生最快活的一件事,我想也是季倫卸下重擔而頓感輕鬆無比之事,何故還愁容滿麵?”
“世事難料,辭了官,豈知是福是禍?”
“塞翁失馬,安知非福。既已辭官,何不脫離塵世,我陪季倫遍遊天南海北,名山大川。一可安享天然之快,二可拋卻濁世之愁。”
“知我者,珠兒也!”石崇嘴裏甜甜的答著,內心卻在琢磨著什麼,“珠兒,待我們打點好行裝,安排好瑣事,你我便策馬任意馳騁,東謁蓬萊,西登昆侖,北戲狼煙,南遊伶仃。”
正在此時,一群“人”形雁隊悠然向南飛去。
綠珠羨慕道:“此雁南飛,正飛向珠兒家鄉!”
石崇輕輕刮了一下綠珠的鼻頭:“非也!雁南飛乃深秋之時,而今暮春,正值大雁北歸。此隊南飛雁群,不過是虛晃一槍,到黃河邊草葦中夜宿而已。”
“呀,如珠兒有大雁翅膀,必從崇綺樓上展翅,向那碧藍碧藍的高空飛去,飛呀,飛呀,飛向我夢裏思念的雙角山,飛向我日夜縈懷的綠蘿村。”
石崇輕輕擁著綠珠:“會的,會的。我會帶著你一起飛的。”
告別了綠珠,石崇匆匆來到輔仁齋,在一個陰暗角落蜷縮著,想著心事。四周是那麼的靜,金穀園也沒有了往日的高朋滿座,繁華喧囂。石崇呆呆地咬著袖角:是呀,無權無財,權財可亡命奪之;有權無財,財可倚權斂之;有財無權,財可被人謀之;有權有財,方能牢牢控之。可是,今日石某我在趙王倫麵前,能不暫且棄權,以求日後另行圖之嗎?
決不能坐以待斃,得立即另找靠山!
石崇陷入了深深的思索,現在的他,顯得比金穀園還要冷清,還要孤獨。
是的,金穀園早已今非昔比了。
話說紅萼和餘威給綠珠放飛了告知實情的傳信白鷺後,擔心綠珠優猶寡斷,於是收拾簡單行裝,策馬向洛陽急急趕去。
自從賈謐和杜斌被司馬冏和孫秀誅殺後,“二十四友”大都作鳥獸散。除了潘嶽和歐陽建僥幸被放出,躲進金穀園,以避孫秀權勢的風頭外,隻有陳眕、諸葛銓等少數幾人不時到園中坐坐。
這天,陳眕來到金穀園,在輔仁齋沒有見到石崇,於是悠哉遊哉地信步向紅芸館走去。紅萼走後,這裏已成為潘嶽的臨時住所。石崇告誡他,上次被孫秀抓去,已經是險之又險,為了安全起見,最好還是不要在洛陽露臉。就這樣,金穀園成了潘嶽的避難所。
陳眕走近紅芸館,發現裏麵傳來悄悄的說話聲,他躡手躡腳到窗下窺視,原來是石崇正與潘嶽、歐陽建說著悄悄話。仔細一聽,是談論司馬衷的親弟弟、淮南王司馬允密謀自立為“太弟”,以期阻止司馬倫廢賈南風以後,進一步篡奪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