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3)

文化的位置

沈陽大文化書局邀我在立冬後的第三天,在該書局舉行一次簽名售書的活動。本站新域名可樂小說網(k1xsw)的首字母,最大的免費言情中文網站,趕緊來吧。發出這一邀請的是多年的朋友,我無法拒絕。天津一位非常熟悉圖書市場情況的朋友得到消息後力勸我取消這次活動。理由有三:一、東北天氣太冷,市場進入淡季,非不得已誰願上街挨凍?你的小說和散文又不是人們生活必需品,當今社會能有多少文學狂熱分子會冒嚴寒上街去買你的書呢?二、簽名售書一般都在位於鬧市區的大書店進行,聽說這個沈陽大文化書局並不很大,且地處沈陽鬧市之外,你冒的風險太大了,在軍事學上這叫犯了“兵家大忌”。三、如今作家簽名售書已不新鮮,前不久在北京的書市上,工作人員得舉著喇叭到處吆喝,某某作家在此簽名售書,歡迎大家來購書簽名。作家和文學已淪落到當街叫賣的地步,你又何必去自尋難堪!

自1982年以來,在朋友們的鼓動和安排卡我不知搞了多少次簽名售書活動,還從來沒有碰到過冷場。嚐受一次被冷落的滋味有何不可?就像一個演員,能經得住別人的喝彩聲,也應經得住別人喝倒彩。朋友的勸告反倒激起一種渴望——渴望受到冷遇,渴望到簽名售書的那一天無一人來買書,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尷尬?體味一下那將是什麼心態?即使那樣不也很正常嗎?與眼前的文化境況豈不更相符。

我懷著一種近乎勇壯的輕鬆登程了。在顛簸搖蕩中似睡非睡地度過了一夜,早晨6時到達沈陽。上午又參加了一個對話會,經濟學家和企業家的對話相當精彩,到12點多鍾才結束。午飯尚未吃飽,售書的時間已到,套用一句商業用語:“讀者就是上帝”,豈能讓“上帝”等我?。經濟界又說市場就是戰場,隻好放下筷子先上“戰場”。國際信托投資公司的副總經理張連琨先生用他的車親自送我去書局,大師級的國畫家宋雨桂兄昨天剛扭傷了腰,被夫人攙扶著一定也要到現場為我站腳助威,還有其他一些文化界、新聞界和企業界的朋友已經先到書局去了,將為我掠陣。文學並不孤單,我何懼哉!

事實是文學尚未到慷慨就義的地步,我也無須表現得太悲壯。不就是簽名售書嗎?多賣幾本少賣幾本又當如何?

沈陽大文化書局門外已圍了一片人,裏麵人已擠滿,無法按原計劃讓我坐到書局裏麵暖暖和和地寫自己的名字,隻好在書局外麵寬闊的便道上放了一張桌子,一隻発子。我一分鍾都沒耽誤,也沒等任何人講幾句話搞個什麼儀式或正式宣布簽名售書開始,我一下車便認出了讀者,讀者似乎也認出了我,讓開一條路。我直奔那個屬於我的小発子,坐下來便看到眼前一片手臂伸向我,每隻手裏拿著一本或三四本乃至十幾本我的書。不僅有沈陽出版社剛出版的我的散文隨筆集,還有人文、華藝等出版社出版的我的小說集。簽名就這樣開始了,開始了就無法停下來,甚至連頭也沒有時間抬一抬。不需要什麼勇氣,更不悲壯,隻是熱烈。雙腳漸漸被凍得麻木了,但心裏很溫暖,對沈陽和沈陽的讀者生出許多美好的感激之情。

幸好沈陽大文化書局不在市內,門前才有這樣一塊空場和剛修好的寬闊大道。書局的門正橫對著一座剛落成的立交橋。這裏不繁華,甚至可以說有點偏僻。也正是在這裏才挺立著堂皇的大文化書局的牌子,也許這裏正代表了目前中國文化所處的位置——被擠出了鬧市,但架子不倒,以自己的高規格高品位吸引著眾多的文化知音。

高品位不等於鑽進象牙之塔孤芳自賞,大眾是文化的保存力量,同時也是文化的革新力量。文化不交給大眾,不用來提高民族的整體素質,也便失去了文化應有的價值。

我不相信文化會消亡。但眼前文化確實碰到了無文化的威脅。前不久處於上海市最繁華鬧區的南京東路新華書店能否繼續存在下去引起熱烈爭論,文化界1片感歎之聲,仿佛是文化在發出悲鳴——偌大的一條南京路,排滿了各種各樣的商店,難道就沒有一個書店的立腳之地?文化在商品經濟中也應有自己的位置,任何社會都不會不給文化留下席之地。商界同樣也理直氣壯:文化不能靠憐憫和施舍,市場經濟優勝劣汰,書店被擠出上海的黃金地段,正說明文化的無用和虛弱。

未必,當前中國的商品經濟缺少的正是文化品格,卻還在盲目地排斥文化。沒有文化的經濟是不會有前途的、有朝一日中國的商品經濟會呼喚文化。即便是眼下一些新型的成功的企業,也是得益於文化,是文化的成功;如珠海的巨人公司。相反,眼下倒閉的或虧損的企業,大都是因為缺少文化,素質差,聽天由命或懵懂瞎撞。

可惜人們不認識這一點,隻在投機取巧、坑蒙拐騙上下功夫,卻不在文化上下功夫。

有人問書局的女經理傅任,為什麼叫“大文化書局”?傅經理答得很妙:因為這裏不是小文化。我不知文化是否有大小之分,但確有文化和非文化之分。傅經理宣布自己的書局不賣盜版書,不賣庸俗不堪的劣質書,寧缺勿濫,不降格以求。可謂高文化,或者叫真文化。而她的所謂“小文化”,我猜是指偽冒假劣的文化產品我們這個號稱有著悠久的文化傳統的大古國,當前確實麵臨無文化的威脅。前幾年鬧過一陣“文化熱”,酒文化,茶文化,穿文化,似乎中國人的吃喝拉撤皆文化。我們真的有引以自豪的飲食文化嗎?還有哪一個民族像我們這樣,經常由中央下文件,三令五申,規定該怎樣吃,不該怎樣吃,待哪一級客人該是幾菜幾湯,開什麼樣的會夥食該是什麼標準,超過了標準該怎樣處罰,等等。這是會吃,還是不會吃?又有哪個國家像我們一樣每年用公款吃喝?可仍舊照吃不誤。可謂窮吃,吃窮。這是有文化,還是沒有文化?

這類的事情不勝枚舉。文化不能靠強迫命令從上往下壓,隻能從下麵逐漸提高。

從下麵看問題在上麵,從上麵看問題在下麵,上下一塊抱怨,吃著肉的和吃不著肉的都可以罵娘,正說明了文化的貧困。王爾德有言,國民的憎惡之心,文化越低越激烈。

人類創造了文化,文化也創造著人類。缺少文化甚至排斥文化的民族是不會有希望的,更不會成為先進的強大的民族。看看當今世界吧,所謂經濟發達的國家,也都是文化發達的國家。而不發達地區,首先是文化落後。

我對中國的文化充滿信心,它決不會被連根拔起。盡管當下有許多人把文化的位置擺錯了,這些人經過磕磕碰碰,吃盡苦頭,仍找不到出路,最後還得來求助於文化。沒有文化上的提高和突破,就不會有真正的經濟騰飛。

對一個民族是如此,對每一個人也如此。所以沈陽大文化書局雖未占據一個與其名稱相稱的好位置,卻仍然受到了人們的重視。唯其如此更說明文化的重要,隻不過眼前所處的位置有點尷尬罷了。

星星之火尚可燎原,何況中國的文化又豈止是星星之火。它曾是燎原大火,照亮過全世界,燃燒了幾千年,又怎會在今天熄滅。

願一個個的大文化書局堅持下去。

1994年11月8日

“傷”與“商”

現代科學技術以及商品經濟,使物質世界無止境地膨脹。強大的物質主義誘惑著每一個人,也包括作家——無情地摧毀著傳統韋義上的文學理想。

甚至對文學的“精義”提出挑戰——到底何為文學?

文學永恒的磁力正在減弱。永恒~不再像其渴望者所憧憬的那麼有永恒的魅力。追求永恒的文學,就需懷有“文學史情結”、“走向世界情結”、“諾貝爾情結”等等。

偏偏又力不從心,由於主觀的和客觀的局限,老是離著“大師級”還差一格,累吐了血也上不去。心裏不出則是無才,筆墨畏縮則是無膽,不能取舍則是無識,不能自成一家則是無力——葉燮當年的指摘,正可以用來形容今天的一種文現象。

“才不遺,強思之;力不勝,強舉之,傷也。”當今文學不正可稱為“傷文學”嗎?

環顧當代純文學高地,死的死,走的走,有的受了內傷,有的受了外傷。當然也還有相當多的人在挺立著。而且隻要文學存在就永遠不會缺少這樣的勇士!勇士受了傷,還是勇士。

“傷文學”傷在何處呢?

主題貧弱,氣象沉悶,已無力麵對所應表現的世界。無力占領現實,隻能被現實所占領。把握不了生活深厚鮮活的靈魂,被明顯現實的五彩繽紛、變化莫測所迷惑、所窘困。沒有力量或沒有靜心去觀察思索隱藏的現實一一一即精神現實。比如:人人都想賺錢,並不說明當代人失去了精神需求,也許正是一種精神饑渴的表現。

因此,大多數作品變成了廉價的快餐食品。

文學隻能聽任其它門類的商品文化占領現代人精神活的空間,卻無力拓展應該屬於自己的精神層麵,因而日見神窮。

思想蒼白,用藻飾、矯情來彌補,靠小聰明,寫“小點子”,巧慧適用。

盡管多有試驗,但過後很容易被人忘話。花樣迭出的創新和突破,既未堅持下去,又沒有引出大氣象的創造和文壇整體規模的突破。

既不能擁有大眾,又缺乏一種崇高的精神走向。能說出“生活就是這個樣子”的就算好作品,許多作品連這個標準也達不到。更不可能說出“生活應該怎樣”和“有理性的最高表達

盡管到處都在發獎,除去獲將者和發獎者以及有關人員一——諸如拉廣告、拿回扣的人有程度不同的興奮外,還有多少其他的人在關心它?。

文學正在由“人學”變成“文人學”。由虛入虛,由空到空。

卻愈發遠離了那種大超越的可能。多少年來千呼萬喚,那種不同凡響的傑出性,那種代表一個時代高度的具有雄大的氣勢、強大的個性的輝煌的史詩,卻始終出不來。而且連呼喚聲也愈來愈弱了。

當代文學莫非真的到了這一代人難以跨越的疆界?

於是便轉而追求實惠,追求得寵,趨時隨風一一一出現了“商文學”。

關於“商文學”不必多說,唯商品市場的馬首是瞻,附庸於社會時尚。商品意識極強的現代人對這一點不難理解。

因此,作家也就難得再玩得了文學——“玩文學”的口號已不再時髦。倒是全民鬧市場,市場玩文學,文學玩作家。

玩熟了,玩油了,也就容易玩淺了,玩俗了。

“商文學”使在純文學的小道上擁擠的人減少了。

孤獨——這個所謂作家“最牢靠的世界”,也正在失去。同時失去的還有平靜的自信。

要保持自己的精神不發生倒錯現象是難得的。其實人身上有無窮的潛力,意識更具有超越力,隻要保持一種自主的態度,一種守得住自己的智慧和勇氣,世界會向你靠攏。

但是,中國人能把什麼都搞成一場運動,“來了運動怕運動,不搞運動不會動”。運動又培養了人們喜歡擁擠和趕大潮的習性。有了“下海”的自由,就忽視了不“下海”的自由;認為作家應該有創作的自由,卻不知道作家還應該有不說話的自由。讀者和曆史評判一個作家,不僅看他寫了些什麼,還看他不寫什麼。正如人們隻知道沒有錢不行,卻不知道金錢“病”不能得,得了這種“病”也是不能治的。

目前正是這一“傷”一“商”支持著文壇。

當然這隻是籠而統之的一說。或者還有不“傷”不“商”的,亦“傷”亦“商”的,先“傷”後“商”的,先“商”後“傷”的……

總之,文學加快了篩選。

卻不必為文學的前途擔憂。無論“傷”也罷,“商”也罷,都不能使文學消亡——我對這一點堅信不移。以後有機會將就此題專做一篇文章,求教於讀者諸君。

1993年2月8日

文壇的“冷”與“熱”

最近凡見到我的人,不論熟識的、不太熟識的、甚至是第一次見麵的,都會提出一個相同的問題:

辦公司了嗎?怎麼還不辦?

南方一個朋友問得稍微含蓄些:最近在忙些什麼?我說一個作家還能忙什麼,當然是寫東西啦。還寫?!

他不勝驚訝。我從他的眼睛裏感到自己是個怪物,是當代的唐吉訶德。我還在寫作,似乎是一種很悲壯的事情。

也許文學就是這樣悲哀地前進。

但文壇無疑又熱鬧起來了。不是文學本身熱,而是在文學以外湊熱鬧。也許正因為文學本身不夠強大,沒有足夠的分量壓住陣腳,甚至過冷。耐不住寂寞,喜歡熱鬧的文人們隻好到文學以外去找熱鬧。

辦公司,辦展覽,開商店,當掮客,做倒爺,出國打工,作品尚未完成自己先吹得天花亂墜,事情還沒做輿論先造得沸沸揚揚…金錢意識膨脹,廣告意識泛濫,文壇得了吹b虛症,社會上流行什麼,文壇上就附庸什麼,社會時尚也是文壇熱點。誰還能說當今作家脫離生活呢?

作家嘴上說要耐得住寂寞,為文乃寂寞之道,其實文壇從來沒有寂寞過。冷的時候比誰都怕冷,甚至裝聾啞當孫子;熱的時候比誰膨脹得都快,得意便忘形。有的靠聰明出風頭,鬧聰明;有的用嘴鬧、鬧嘴;有的身體力行,人鬧,鬧人。當別人不鬧作家或作家鬧不了別人的時候,就開始鬧自己,鬧同行。吹自己,罵別人,惹起了一場場文化官司,製造了一次次“轟動效應”。填補了文學本身的冷寂。

至於各地紛紛討論作家該不該養起來的問題,更是文壇自己製造“熱點新聞”,哄著自己玩。到目前為止,國家並未表示今後不養作家了或者還會繼續養下去,是作家們自已心裏發毛,或故做驚人之語,一派說該養,一派說不能養。熱鬧了半天,有能力有資格說該養或不該養的人仍舊不理不睬。爭論雙方每月也都照樣領工資。但可以看出作家們活得多麼敏感,多麼脆弱,多麼自作多情。

作家紛紛去經商,這本身不是同樣也有一點悲壯感嗎?前些年,當文學具有“轟動效應”的時候,一些自認站得更高的人或者根本就沒有“轟動”過的人,高叫:這是不正常的,文學不該有這麼大的作用和這麼大的責任。

當文學陷於“發表著,苟活著”的窘境時,一些有識之士又發出呼喊:文學陷入了低穀,這很不正常,迷惘、空虛、冷寂、扭曲將荼毒一代文壇……

到底何為正常?可曾有過正常?

其實文學的最大缺陷是太“正常”。缺少大氣魄的才華和瘋狂。作家應該熱在創作上,一睜開眼想象力就開始燃燒。而不是經常地“功夫在詩外”,“外”熱“內”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