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我這張臉
中央電視台《正大綜藝》的主持人楊瀾,有一次問我:“作家的臉都像你這樣沒有笑容,嚴肅得令人可畏嗎?”
提出這問題的已經不止一個人了。當我不足20歲,還是海軍製圖學校學員的時候,有些上尉、中尉軍官,尤其是女教員,對我都有點發怵。我的功課好,又是班主席,沒有多少可指責的地方,但他們又不肯放過我這張不喜歡笑的臉,期末做鑒定的時候便給我寫上:“自信趨於驕傲”。
這算很客氣了。
我每到一地,給人的第一印象總是:“不好接近”、“驕傲自滿”、“很可能是個杠頭”。
這就是我的悲哀。都是由於這張臉造成的。
這張臉嚇退了一些人,無聲地拒絕了一些,丟失了一些,也招來了一些不必要的非議甚至麻煩。但也得到一些,比如:清靜。
其實,我自認為很謙虛,很厚道,很善良,也不是全無溫柔。
因此,長時間以來,我對別人的“以臉取我”甚不以為然,相反我對自己的臉倒相當滿意。這是父母給的,如果另外再換一張臉,我肯定不要!它雖然不能說很漂亮,但也不醜,無非線條硬了一點,脂肪少了一點,卻是一張名副其實的男人臉。
盡管在有些人看來這張臉有點冷澀,難讀,不瀟灑,不暢銷,似乎能拒人於千裏之外。或者還讓人覺得活得累,活得苦,活得沉鬱。甚至是“玩深沉”,“玩痛苦”。可我的心裏並不缺少陽光。感受過痛苦,也感受過溫暖。其喜歡快樂和得到的快樂,也不比一般人差。
因此,我覺得自己這張臉證明了我活得真實,活得自然,臉是自己的,並不是專為別人生的。
笑,更多的是一種技巧,笑是給別人看的,或是被別人逗笑。如果一個人經常獨自發笑,那叫傻笑,或者精神有毛病。笑可以裝出來,所以才有冷笑、奸笑、陰笑、假笑、苦笑、皮笑肉不笑。
真實的人生,真實的世界,並不以笑為主,相反人一生下來就哭,死的時候還要哭。中間這段哭哭笑笑,不哭不笑,以不哭不笑為主。笑可以裝出來,哭是作不出來的,不動真情難以落淚。所以中國詞典裏不設“冷哭”、“奸哭”、“假哭”、“皮哭肉不哭”這樣的條目。也許有人說,生活裏有假哭,比如農村的吊孝,光“哈哈”沒有眼淚。那不叫哭,那叫“幹嚎”,或者叫“哭唱”。
一個人的臉和心有不一致的時候,比如臉醜心不一定惡毒,臉美人不一定善良。也有一致的時候當他不需要做表情給別人看,最真實自然的時候,臉就“心靈的肖像”。如此說來,我這張臉倒成了“初級階段”的標準表情,也符合“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古訓。
其實不是臉的問題,是我這個人在生活中缺乏舞台感。半個世紀坎坷閱曆居然沒有把這張臉雕刻成見人三分笑的模樣,我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了。為自己的臉感到欣慰。
要臉還是要這樣的臉。
人身上有多少泥
《紅樓夢》裏有一句被經常引用的話: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一淸一濁,很容易混合在一起。男人更喜歡這樣說。可誰願意承認自己是一堆泥呢?
人的一生都在躲避泥,天天洗泥,直到洗死一死後還要通身擦洗一遍。擦洗幹淨以後卻要入土為安,最終化為泥土。人都是土裏創食,最後被泥土所吃。人雖然厭惡泥,卻注定要和泥為伴,難解難分,相互轉化。
由此看來,無論男女都是泥做的。
摸摸身上的肉,用力掐會痛,用刀子割會流血,怎麼會是泥呢?當你接觸水,認真觀察水的時候,就由不得你不信。
遊泳中心有兩個池子,大池50米長,8個泳道,可舉行正式的遊泳比賽,平時專業運動員在這裏訓練。還有一個淺水小池,供初學遊泳者在裏麵練習水性。大池是循環水,永遠淸澈湛藍,一碧到底。小池是死水,一周換一次水,換上新水後能淸澈兩天,第三天就有點像清湯的顏色,第七天就變成了廣東的瀝湯。我一直在大池裏遊,隻是對小池裏水的顏色感到奇怪,沒有想得太多。
有一次服務員放水清理小池,我走過去看,不禁大吃一驚,池底一層黃糊糊的黏泥。我問服務員這泥是哪來的?服務員對我的大驚小怪不以為然,說是人身上掉下來的。我仍不解:人身上哪有這麼多泥?答:人身上都是泥。
看了這一幕,誰還敢說自己“體麵幹淨”呢?
此後再看社交場合那些紅男綠女,會場上主席台上那些衣冠楚楚的人物,車站、碼頭、廣場上那些擁擠的人群,覺得和自己一樣都有一股泥腥味。下了水池沒有一個人能保持神秘感。水真是一種偉大的液體,不僅一視同仁地接待所有裸體,還能測出裸體上的泥。
農民講,出水才見兩腿泥。永不沾水,就不顯泥。文明人發明衣服就是為了遮泥,遮住泥就是遮住了羞。所以到處都隻見衣服不見泥,人於是就變得大模大樣了。
熱了容易出泥,即便是剛洗完澡,再一出汗,仍是一抓一把泥。“四清”時有句名言:“讓幹部下樓洗個熱水澡”。曆屆政治運動都運用熱水下泥這一道理。不僅政治運動出泥,體育運動也出泥,如果人站在水池子裏不動,池底就不會存那麼多泥。誰若不承認自已有泥,一運動泥就出來了,運動洗泥。
大池子裏遊泳的人更多,池底反而看不到黃泥,因為是活水。活水衝泥,死水存泥。一個人也樣,不活動泥就往裏長,久而久之,泥把內髒封死,離整個人變為泥土就不遠了。
泥養人,泥埋人,人討厭泥,人又沾泥、生泥。一部人類史,就是生命和泥合合分分、爭爭鬥鬥的過程。
大自然設計的規律,真是絕妙,沒有任何生靈能夠違背,1人該躲泥的時候就得躲,該承認有泥的時候也得承認。順其自然,抵製不自然,方能自自然然。
1995年12月2日
戰友情論
在人類各式各樣的感情中,戰友情是很特殊的——我所說的戰友情是指真正在部隊裏結下的友情,不是泛指一切“共同戰鬥過的人”的那種感情。
“文化大革命”中,如同將階級敵人擴大化一樣,將戰友的涵義也擴大化了,除去敵人,剩下的都是“戰友”。人們也確實處處、時時、事事在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全民皆兵嘛!江青都穿上了綠軍裝,無論走到哪裏第一句話總是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戰友們……”
就是在那個時候,有一天在大街碰到了部隊上來天津辦事的戰友,因我的日子正不好過,相互隻把萬千感慨用到眼睛上行了個注目禮,未能握手又分手了。心裏卻格外親,格外熱,真想把他拉到家裏倒酒好好喝一頓,說它一天一夜話兒。此後許多年都為那次沒有請戰友到家裏吃頓飯而懊悔。這幾年戰友間有了聯係,每年聚會一次,每聚會一次我就要興奮幾天。我看大家也是如此,其快樂勝過任何一個節日。這讓我不能不思索:戰友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什麼讓人這麼留戀、這麼珍措?
戰友之情是在生命的黃金時期、生活的浪漫時期、社會的特殊需要時期結下的,有生死之交,有血溶於血。不是愛情卻有愛情的真,不是親情有勝似親情的熱,有男人的剛,也有女人的柔,有豪情,有烈性,有無數難忘的故事和美好的記憶。
我是60年代第一春當了海軍製圖員,趕上了我國界定自己的領海,美國軍艦不停地侵犯我國領海,我們不停地發出警告一次又一次打下敵人無人駕駛高空偵察機;趕上了北部灣戰爭,這都跟我的業務有關,經常要連續很多天不能離開繪圖室;還趕上了著名的“度荒”,我人高飯量大,有個戰友每頓飯都要省出一個饅頭讓給我吃。夏天我們支農,看見能吃的馬濟菜就采下來,沒帶裝菜的家夥,就脫下水兵褲,塞滿了放在肩頭扛回營房,像裝備了新式救生設備。
戰友聚會之所以迷人,就因為它像一條倒流的時光隧道,讓我們重回當年,重溫青春時期的種種夢想和碰碎夢想的命運……平的變奇,淡的變濃,甚至連受到的挫折和打擊也變成一種有味道的東西了。一個人當幾年兵,就能夠受用一生,感悟一生,回味一生。打上兵的印記,就永遠是兵了,剛當兵是新兵,三年後是老兵,退役後是大兵——無論城市和農村,任何一個單位,人們對新來的複員轉業軍人統稱大兵,不管他以前是工程師、學生、工人、農民,軍裝把他以前的色彩都遮蓋了。
5年的製圖員生活培養了我終生對海、對圖的親情。海圖上有我,我心裏有海,眼裏有圖。生命中懷有和李受過戰友情是幸運的。否則,我會以為人生不夠完美。
有人說戰爭是藝術永恒的主題之―,表現戰爭中最動人的部分是歌頌戰友之情。想想去年重溫的反映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文藝作品,哪一部裏沒有戰友情?被中國人奉為友情典範的,是劉備、關羽、張飛的桃園三結義。其實就因為他們是戰友,在漫長的戰亂年代中,生死相依,禍福與共,所以友情才那麼親密,那麼牢固。
甚至在好萊塢的反戰片、動作片和警探片裏,也得有戰友情支撐。一個套子是:某老兵退役後或某殺手金盆洗手後,過著安定幸福的生活,忽然有人來報信,他的戰友被殺或被困,立刻重披戰袍,冒九死一生、家破人亡的危險,去救戰友。就連傻乎乎的阿甘,在戰火中不也舍死忘生地搶救他的戰友嗎?
沒有故友情,就無法支持一場戰爭。
戰情在任何一個國家的政權和軍隊中都起著重要作用,誰是西點軍校幾期的,誰是黃埔幾期的,誰是哪個兵團的,誰是哪個軍的,隻要知道誰跟誰是戰友,別的就不用說了!
當然,古今中外戰友反目為仇乃至相互殘殺的也很多,就像愛情有結合有離異,友情也有忠誠有背叛,但人們還是不能沒有愛情和友情。
當過兵的人終究是少數,有幸能成為這少數中的一員,是戰友。知道何為戰友情,不能不說是命運的厚賜》而且戰友情像酒,時間越長,越是離開了部隊,越純、越香、越珍貴。於是;在戰友們聚會之後,乘興寫下此文—權作紀念。
1996年3月16日
愛侶景觀
1982年赴洛杉磯參加第一次中美作家會議,雙方各出八位作家。美國作家一多半都有夫人或先生陪同,相互照顧,有情有趣。中國作家則都是單打獨鬥,中青年作家可以不予理會,有些老作家在國內是權威級的人物,也形單影隻,生活有諸多不便,看上去和美國團不對等。好在我們一個團就是一個整體,形同一家,相互照顧,同樣有中國人自己的情自己的趣。因為國情不同,好像全世界都能理解,中國人出國就該男的是王老五,女的是何仙姑》兩年後,第二次中美作家會議在北京召開,美國作家中除去原本就是單身的以外,其餘都是成玫成對來的。龐大的中國作家團仍然男的是王老五,女的是何仙姑。在正式會議之外的所有聯誼活動中,總顯得有點硬梆梆,不協調。它不光是個經濟問題,還是二種情致,一道風景……
60年代初,中國人看了記錄國家主席劉少奇和夫人王光美訪問印尼的電影,有幾個感到氣憤、妒忌或不自在?更多的人是感到新奇,賞心悅目,還有幾分為自己的國家主席和夫人的風虔而自豪。
1995年初春,中國作家協會在上海召開主席團會議,大多數老作家都帶了老伴,相幫相襯,和諧自然,我作為旁觀者看著都覺得舒服,中國文學一下子有了人情味,多了一份溫馨。開幕的當天,在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中推出了巴金老的大特寫,那是一張當代文學的麵孔。我甚至覺得那個月,成了中國的文學月,感情月。
“少年夫妻老來伴”——老來相伴,雙飛雙棲,是一種美,一種福祉,顯得生活風調雨順,慈和祥瑞。
“少年夫妻”形影相隨,更是一種景致,顯得社會陰陽平衡,溫情脈脈。
十幾年前,中國人在公共場所或大街上看到情人們勾肩搭背、做出種種親昵動作還甚不習慣,現在則見怪不怪,習為常情了。但要人們恭維這種把閨房密室的舉止搬到筅天化之下來演示的行為,恐怕心理還有些障礙。
有一次我在北京站二樓中廳的剪票口前被因了兩個多小時,發現在這種特殊的境況下,人們心裏的那種“障礙”能得以解除。所謂“中廳”,並不是廳,更不是候車室,隻是一條很寬的樓進,沒有座位。到了該剪票的財間,一列車的人(而且是雙層的長城號旅遊客車),擁到剪票口,人挨人,人擠人,想轉動一下頭都相當困難了。按列車時刻表上印的開車時間都過去了半個多小時,顯示器上才通知旅客列車晚點。卻又不告訴晚點多長時間和晚點的原因,大家誰也不敢離開,繼續挨擠。心裏沒數瞎等,越等越煩,越擠越累,一累了就想活劫,一活動就要擠別人,就要摩擦……罵街的有了,吵架的有了,人人心裏都裝了一罐火藥。人群騷動,擁來擠去,剪票口前變得異常凶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