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美夢(1 / 3)

九州大陸華夏B市,上午九點,中心醫院大門口的台階上坐著一個看上去40歲上下的中年人。中年人穿著一件褪色的灰襯衣,黑色褲子上沾滿灰塵,兩腿伸直擱在地上,露出一小段腿和那雙紮眼的舊帆布鞋。

十月底的天氣,秋風已然透骨,這身打扮的中年人引來不少路過的目光,尤其是襯衣的兩隻袖子還被擼了一半上去,讓人看一眼就冷的直打哆嗦,心裏多半還會想,“嗯,估計又是個吸引眼球拍視頻的主。”

中年人一臉木然,額頭頂著幾道皺紋,一隻眼空洞望著前方,沒有一絲光亮。相比下,可能這深秋的寒風還要更溫暖一些。

良久,電話震動,中年人表情終於有了變化,揉了揉有些眩暈的腦袋,站起身從褲兜裏掏出手機,黑色的手機後蓋上都已經褪了色,露出一片金屬色。

“喂”電話接通,中年男人下意識喂了一聲,居然沒發出聲音。清了清嗓子,微微加了力道好讓拿著手機的手不要抖,然後再次開口“喂,媳婦兒,咋樣了?”聲音充滿嘶啞。

“唉,親戚找了個遍,都有困難。家裏邊我弟弟結婚,爸媽的錢給他付了首付..”

中年男人手又緊了緊,壓住怒氣問道“你弟弟早不結晚不結,偏偏在這個時候結婚?也是,我們女兒的事又關他們什麼事”

“唉,”電話裏的聲音再次歎氣“農村不都這樣嗎,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中年男人冷冷說道“你回來吧,不求他們了。不行咱們就把房子賣了。我石建國別的沒有,就是有兩膀子力氣,等治好閨女的病,我再給你們娘倆掙一套房子出來”

電話裏的聲音頓了頓,似乎是在思考,隔了幾秒才說道“隻能這樣了,我下午回來先去中介那走一趟,你也別太上火了,趁著今天休息多陪陪女兒”

“知道了,你路上慢點。”

掛了電話,男人手上的青筋還曆曆在目,看得出他剛才有多生氣。可是生活就是這樣,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日子該過還是要過。拍拍屁股上的灰,男人臉上的表情緩和了一些,轉身向醫院走去。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麼,往門口四下看了看,見到醫院大門前有個賣烤紅薯的攤販,於是便小跑著過去,買上一個大大的烤紅薯,用塑料袋子提溜著進了醫院。”

跟著人群擠進電梯,按下10樓,中年人這才感到身上有了一絲暖意,許是在醫院門口坐久了,之前的心思不在這上麵,所有完全沒感覺到冷。眨了眨幹澀的右眼,男人小心翼翼的把烤紅薯護在懷裏,等待電梯緩緩上行。

男人名叫石建國,看上去40來歲,實際也就三十一。在他三歲的時候,不知是遺棄還是走散,石建國獨在一人出現在火車候車廳,正巧被路過的人販子發現,人販子觀察了半天,發現小孩獨自一人,父母也不在身邊,於是就用一些糖果拐走了石建國。華夏人嘛,最注重的還是香火,尤其農村一些地區,大多還是重男輕女,所以那些個有生育問題的或是一直生閨女的家庭總是會想盡辦法來延續香火。

人販子都是有自己渠道的,在得知石家村有一戶人家出錢要買個男孩,人販子便帶著拐來的石建國去了石家村,和買家談好價格後雙方正要交易,沒成想買家突然發現石建國是個半瞎,左眼失明,隻有一隻眼能看見。結果買家不幹了,非要砍掉一半價錢。人販子就是幹這個買賣的,知道現如今男孩不缺買家,所以就沒答應,眼看著就要帶走重新找下家,正巧碰上了出村的老村支書。

這老支書,也是個可憐人,老伴走的早,隻留下一個兒子。老支書每天要操心村裏大大小小的事兒,對兒子便有些疏於管教。結果就兒子長大後就變成了一個二溜子,整天遊手好閑,在村裏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有一次跟鄰村的混混杠上了,兩人打架鬥狠,一個不小心把命給搭了進去,在那之後就隻剩下老支書一個人孤苦伶仃。

老支書看石建國實在可憐,不由想起了死去的兒子,其實打心裏,老支書是覺得自己對不住兒子的,如果不是當初自己一心撲在工作上,也就不會對兒子不管不顧,以至於讓他後來走上邪路。心裏五味雜陳之下,老支書做了這輩子唯一一次違反自己原則的事,花掉了棺材本把石建國買下了。自此以後,石建國便跟著老支書姓石,取名建國。

當然了,這種事情大家都是看在眼裏的,也不乏會私下議論。可是議論歸議論,老支書為石家村操勞了大半輩子,村裏幾乎家家戶戶都受過老支書恩惠,因此也沒有人去捅這個事情。

再加上老支書也一把年紀了,一直孤零零的怪可憐,現在好歹算是有個送終之人,大多數村民還是替老支書高興地,認為這是他該有的福分,於是事情也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石建國也爭氣,老支書把他養到8歲,懂事之後便自己跑去跟著村裏專門幫人操辦紅白事的石老頭學手藝,自己養活自己。說起這個石老頭,在十裏八鄉也是有些名氣的,自己組建了一個班子。農村嘛,不管是紅事還是白事,都是要敲敲打打的,還有一些規矩流程要走,所以這班子裏就有專門哭喪的,吹嗩呐的,拉二胡的,甚至還有看風水的,那個年代就是這樣的國情。石建國到了班子裏就從學徒開始做,起初專職負責當“孝子”,也就是專業號喪,穿插著學習紅白事的流程和規矩,這樣過了兩年之後,他就熟練掌握了各項業務。石老頭覺得這孩子機靈,也有悟性,心裏很是喜歡,於是便正式的收為徒弟開始教他壓箱底的手藝,吹嗩呐。

提起嗩呐,有一個挺出名的一個曲子叫百鳥朝鳳,這曲子相當考究技藝,幾乎涵蓋了所有的嗩呐技巧,其中有一段還是模仿百鳥鳴叫。吹嗩呐的手藝好不好,究竟有沒有真本事,這一曲下來大家就都明了。而石老頭的嗩呐,就是一絕。之前有這麼個事,石老頭家裏添了大胖孫子,老頭樂得幾天合不攏嘴,見人就說逢人便笑,樂的老臉上憑空添了好幾道皺紋。可能也是有感而發吧,之後的某天早上,石老頭獨自去了村口,就站在樹下吹百鳥朝鳳。一曲吹罷,樹上落了十幾隻喜鵲,村民們聞聲而來的時候都看呆了,紛紛議論,這石老頭的嗩呐是把真鳥給引來了,老頭至此一戰封神,聞名十裏八鄉。

石建國大概也是有天賦的,跟著石老頭學嗩呐一直學到十八歲,整整八年(哭喪哭了兩年)。有一天,石老頭考教石建國的學習成果,領著他去了村口的大樹下,讓他吹百鳥朝鳳。石建國起初是有些緊張的,但他想起了入門時候石老頭告訴他的話,嗩呐一響黃金萬兩。他就反複念叨著這句話,漸漸的眼前便真的浮現一座座金山。石建國激動地流水從嘴角留下,早就忘了什麼是緊張,美滋滋的吹起了嗩呐。一曲結束後,睜眼一瞧,石建國也是被自己嚇了一跳,隻見樹上密密麻麻落滿了喜鵲和麻雀,把圍觀的村民也給驚呆了。從此以後,石老頭便把整個白事班子交給了石建國打理,不再過問,自己在家享清福。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話是沒錯的。石建國自懂事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辦法養活自己,不給老支書添負擔。身上但凡有一點餘錢都緊著孝順老支書。從石老頭那接手整個班子以後,每次的錢也都會留出石老頭的一份,從不偷奸耍滑。細節見人品,石建國也可以說是石老頭看著長大的,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石建國孝順,老頭對他也是真好,最後連自己最疼愛的孫女也送去嫁給了石建國。

華夏自古以來都是死者為大,石建國的“白事班子”搞得不錯,在十裏八鄉是相當有名,後來縣裏都有人開始請他們去操持。於是乎收入也就跟著多了起來。到22歲的時候,石建國已經小有積蓄,這一年,他跟石老頭的孫女石翠翠正式結了婚。

說起來,老支書領養石建國的時候,就已經60多歲了。此時石建國22歲,老支書已經是風燭殘年了。就在夫婦二人打算給老支書添個重孫玩玩的時候,老人病倒了。

夫妻倆忙前忙後的要把老支書送醫院,老人卻死活不答應。大概是感覺自己時日無多了,老人一直告訴石建國不要浪費錢,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唯一的心願就是死在家裏,落葉歸根。石建國見狀幹著急沒辦法,隻能把大夫請到家裏。一番檢查,最終也隻是輸了幾瓶營養液,開了些保健藥。大夫告訴石建國,老人其實沒什麼大病,單純就是年紀大了,身體自然衰老,沒有什麼治療方法。剩下的日子就讓老人吃好喝好,開開心心就行。

老人兢兢業業的幹了大半輩子村支書,身體早就拖垮了。要不是後半輩子遇到建國,心有執念,可能早就已經離去了。此刻,老人看到建國成家立業,心中再無牽掛,終於是鬆下這口氣,倒下了。

老人臥床三天不能動彈,石建國便一直守在床邊陪老人說話。這些年,石建國錢沒少給,但卻沒功夫再像小時候那樣,跟在老人屁股後麵一口一個爺爺。石建國看著床上的老人,這才發現老人不知什麼時候掉光了頭發,隻剩下幾根白絲,因為老人平時總是戴著一頂藍色的解放帽,根本看不見頭發,因此現在躺在床上摘下帽子後,石建國才得以發現。老人蒼老的臉龐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皺紋,手掌幹癟的猶如一截枯樹皮。

石建國握著老人的手,不由想起了初次遇見老支書的場景。人販子帶著石建國正要出村,一邊走一邊還罵罵咧咧。石建國當時隻有三歲多,步子小,自然跟不上人販子的步伐,無奈手被人販子緊緊攥著,隻能一路小跑跟在後麵。當兩人走到村口的時候,石建國一個重心不穩,摔倒在了地上。人販子隻覺小孩麻煩,也不去扶,隻是一腳腳的踢在小小的身體上,催促著趕快爬起來。石建國手掌蹭破了皮,身上又挨了幾腳,疼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可他一個小孩子又能有什麼辦法,隻能艱難的爬起來,嘴裏卻喃喃念著“媽媽你在哪,媽媽你為什麼不要我了..”

當時正值夏季,天氣炎熱。人販子滿頭大汗,石建國心如寒冬。當眼淚再也憋不住,流出來的時候,石建國抬起了頭,便看到了一個老爺爺。頭帶藍色解放帽,穿著幹淨的有些發白的中山裝。老人走過來,一把推開人販子,微笑著給石建國拍身上的灰。

接下來,石建國就看到老爺爺跟人販子爭執,最後氣衝衝離開了。沒一會,老人又回來,把一疊錢塞給人販子。人販子笑著收起,也不再管石建國,自己離開了。

老人牽起石建國的手,對著他說“孩子,以後你跟爺爺一起住好不好啊?”那一刻,石建國突然感覺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填滿了。小小的人並不明白這一切意味著什麼,隻是從那時候起,心裏那個叫媽媽的字眼,就被爺爺代替了。石建國嚐試著喊了一聲“爺爺”,老人笑的眼睛眯起,滿口答應。

眯著眼笑的老人漸漸和麵前的老人交集,重疊,兩張麵孔合二為一。老人此刻已經虛弱的睜不開眼了,仍是努力的瞧向石建國,眯著眼笑。

到第三天的夜裏,老人突然用盡力氣抬起手,最後一次慈愛的摸了摸石建國的臉頰,隨即便撒手人寰。

石建國輕輕合上了老人的雙眼,把手塞進被子裏,默默說道“爺爺,您累了,休息吧”

“孩子,以後你跟爺爺一起住好不好啊?”,三歲的石建國初遇老支書,聽到老人問話,便懂事的點頭,“爺爺姓石,以後你就叫石建國吧”。

“建國啊,想不想上學?爺爺送你去縣裏上學好不好?”八歲的石建國見到同村的孩子背著小書包去上學,滿眼都是羨慕。但在聽到老人詢問後,卻堅決的搖了搖頭。他看著老人佝僂的背影,下決心不再給老人增加負擔,於是便自己找到石老頭軟磨硬泡的進了白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