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這首詩同樣是離開揚州後的回憶,表達了一個漂泊者對揚州的眷念。在二十四橋、明月、玉人、簫聲這些美麗而幽冷的意象背後,讀者雖然不難體會到曾經湧動著的纏綿、期待和失望。但對杜牧而言,所有那些激情體驗,甚至虛實難辨的存在性判斷,都從歲月中消退,隻有這些剪影般的風景,落在自己生命的最深處,並成為自己的生命形態。從此以後,它與悲歡離合無關,也與是非真假無關,它隻是隨著杜牧在異鄉的山水裏躑躅而行。杜牧大約是對揚州最為留情的一位詩人。在他這些詩中,揚州得到了十分清晰的表達:天涯孤旅中的一個溫柔之鄉,寂寞人生中一個情感家園。對於薑夔,它還平添了一份醞釀在曆史中的風流遺韻。
那麼,已經荒蕪的揚州,對於薑夔又意味著什麼呢?“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這兩句的表層意思很明白:揚州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繁華,即便有杜牧這樣的生花妙筆,也難以寫出讚美的詩篇了。但這還不是薑夔內心深處的感觸。所謂“難賦深情”,是說城池荒涼,物是人非,情感無托。揚州在苦難之中,杜郎還能像從前一樣“俊賞”嗎?在薑夔的詞中,“俊賞”是和“深情”聯係在一起的。那麼,當薑夔在“胡馬窺江去後”,又感慨於杜牧的“俊賞”不再,其實就是將一個民族苦難事件轉換為一個個體的情感事件。當我們讀到最後一句時,就更加確信這一判斷。“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這幾句觸景傷懷,其實是傳統的懷古詩的筆調,表達的是人類活動相對於自然的短暫和虛無,因此在情緒上顯得幽冷而枯寂。而“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則又是一個典型的懷人句子。二十四橋依然,紅藥年年花開,隻是斯人不在,行蹤難覓。斯人為誰?是吹簫的玉人,還是俊賞的杜郎?或者兩者都是吧。但不難看出,這種懷人意識衝淡甚至擱置了所謂“《黍離》之悲”。從詞端的“淮左名都,竹西佳處”,以及“過春風十裏”這些描寫中,我們可以推測:薑夔本就帶著浪漫的情懷,來尋覓到那些美麗的晚唐故事。說“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一句包含著家國興亡的感慨,固無不可,但這一句明顯又是前人行旅孤獨的寫法,柳永詞中最為常見,也切合薑夔當時的寂寥落寞的現場感受。薑夔所期待的揚州,隻是晚唐的揚州。而一個晚唐的揚州,又怎能毀滅在金人手裏呢?所以,“胡馬窺江”在這首詞中並不具有民族意識,它不過是提供了一個曆史變遷的契機。所謂“《黍離》之悲”竟是欺人之論,大約是千岩老人的“比興”之法,而薑夔也舉以為大旗,以滿足自己士大夫意識的一時衝動罷了。
籠罩在異族刀光劍影中的南宋王朝,政治無能,唯求苟和,已經大大地消釋了士人報效家國的情懷。所以,薑夔沒能在揚州詞中表現出真正的“《黍離》之悲”,也是可以理解的。
當薑夔從杜牧詩中認取了那個他從未謀麵的揚州時,兵劫後的揚州,也就成了憑吊杜牧的一個借口。而憑吊杜牧,也不過表達了對所謂“俊賞”的姿態的向往,以及無由再現這種“俊賞”的悲哀。所謂“俊賞”,它是末世文人在自暴自棄中的孤芳自賞,它認同人生寂寞,並將最深沉的寂寞演繹成風流倜儻,在那些醉生夢死的放縱的背後,心卻深深沉浸在孤獨之中,並在孤獨中保持著永遠的純潔和驕傲。而對於薑夔,當杜牧的“俊賞”和揚州的“春風”,一並在異族的鐵蹄下消逝的時候,他所能領略到的就隻能是這無邊的荒涼了。
期待成空,所有那些曾經有過的溫情,都不會再現。於是,他隻能將思緒寄托在遙遠的晚唐,從遺留在這清寒空城中的二十四橋,還有橋邊獨自搖曳的紅藥中,找尋著風流俊賞的影子,並在想象和回味中,打發著空虛了的人生。對於薑夔,揚州是幻影的影子,並正在時光中迅速模糊著。
江國,正寂寂,歎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樽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