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幕遮周邦彥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麵清圓,一一風荷舉。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這首詞一向被看作是思鄉的傑作。詞作者周邦彥,錢塘人,因獻《汴都賦》得任京官,從此一直淹留他鄉。在一個初夏之晨,詞人溽暑難熬,因荷而念及家鄉之荷塘,遂興起一陣朦朧的思鄉之情。這首詞的意象清晰而豐滿:滿耳是清脆而細碎的鳥鳴聲,宿雨和初陽悄然交替,滿盈的水麵上,是一枝枝豐碩而濃鬱的荷。詞中關於風荷的描摹,被王國維譽為“真能得荷之神理者”(《人間詞話》)。不過,若談起思鄉來,總覺得這首詞別是一番滋味,使得“思鄉”這二字漸漸不尋常起來。
詞人常因蹤跡淹留,前途微茫,而有“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柳永《八聲甘州》)之歎。若以周邦彥這首詞看來,則意境頗不相同:一個悶熱無奈的早晨,伴著嫋嫋彌散的香煙,是詞人淡淡的惆悵和憂鬱。眼前所見的一切都是熟悉的,鳥的語言可以聽得懂,初陽和宿雨的交替也在按部就班之中,它安靜得一如平日,就像在家的日子。這隻是一種閑愁,似於我們所熟悉的客舟遊子、江山困頓之感差之甚遠。但這確實也是一種鄉愁。“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鳥兒除預言一個百無聊賴的炎熱夏日外,在這首詞中,它同時也是一個喚醒者。從中國詩歌的傳統來說,一個喚醒者往往出現在異國他鄉,“畢竟啼鳥才思短,喚回曉夢天涯遠”(辛棄疾《蝶戀花·和趙景明知縣韻》),啼鳥將現實從夢境中喚回,因此才是遊子的傷心痛處。顯然,鳥雀所呼喚的,不僅是一個炎熱的夏日,同樣也是遊子的身份意識。可是,鳥兒窺簷,尤其是這一“語”字,又有一種很熟悉、很親切的暗示,使人能感受到巢的溫馨和安寧。這兩種感受如此奇妙地糅為一體,確實使我們疑惑,如果我們已經熟悉了他鄉的氣味,那麼,家鄉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葉上初陽幹宿雨”,昨夜的雨已經留在了夢裏,一切又都在悶熱中變得煩躁不安。滿塘的荷葉是初夏“溽暑”的產物,但它挺拔如舉,清晰而朗潤,也帶來了“風”的消息。稱它為“風荷”,是因為它被風所舉起,還是因為它將青萍之末的風扇起呢?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因為它帶來了遠方的風意?後一種意境對詩人來說,應該是很有誘惑力的。因為在遙遠的家鄉,也有一片浩瀚的“芙蓉浦”,詞人曾在那裏舉槳蕩舟。但在這一首思鄉的詞中,詞人並沒有把這一絲清涼賦予自己的家鄉。因為汴京的荷葉也正盛開,城中“夾岸垂楊,菰蒲蓮荷,鳧雁遊泳其間,橋亭台榭,棋布相峙”(《東京夢華錄》卷二),似乎並不比家鄉芙蓉浦遜色。當詞人推開窗戶時,就能看到這一片豐盈彌望的荷葉。那麼,家鄉的荷葉還是一個留戀的理由嗎?如果不是,為什麼又要提到那片芙蓉浦呢?家鄉的荷,他鄉的荷,都讓詞人不能釋懷。
從令人煩躁的溽暑,到清涼飽滿的綠荷,詞人的心情在遊離、徘徊。一切都在朦朧之中,也許它是清晨所特有的意境吧,在夢思和現實的交界處,人既不能退回到夜的夢,也不願意跨入日的現實。詞人似乎不願意區分故鄉和他鄉,而是將故鄉和他鄉重疊在一起,在他鄉回味著故鄉,借著故鄉來品評著他鄉。“故鄉遙,何日去?家在吳門,久作長安旅”,讓人難以索解的是這個“去”字。它的意思是“離開”,可要離開哪裏呢?是問何日離開家鄉,還是問何日離開汴京呢?如果是前者,那就和後文中的“久作長安旅”中的“久”相契合;如果是後者,那就和前文“故鄉遙”中的“遙”字相呼應。也許詞人同時被這兩個意象所糾纏,他思念家鄉,但他不知道如何回到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