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秦王遊天之樂與悲(2 / 2)

此外,溫情還是一種人神交往的方式,前有楚襄王的巫山雲雨,後有曹子建的洛水宓妃,這些又構成了另一個溫情傳統。集人間溫情和神仙眷顧於一身的,就是漢武帝了。在漢武帝的傳說中,除了關於他和阿嬌、衛子夫、李夫人、鉤弋夫人的恩愛外,還有來自玉女、西王母和上元夫人這些神女們的青睞。在漢武帝身上,同樣寄托了人們對完滿生命的期待。

可能是由於秦始皇的殺伐之氣太重吧,難以構擬出溫情的故事。但在李賀心裏,秦皇漢武都是強盛的生命,難以區分,所以,當他寄情秦王飲酒時,也將心底的柔情賦予這個驕傲的生命:“花樓玉鳳聲嬌獰,海綃紅文香淺清,黃鵝跌舞千年觥。”此處“嬌獰”當作“嬌佇”,猶言嬌弱;“黃鵝”當作“黃娥”,指舞姬。當她們身披海中鮫人所織綃紗,為秦王奉酒祝壽之時,歌聲婉轉,舞姿婆娑,清香襲人。那份不可名狀的嬌弱和殷勤裏,有一份深切的依戀,這就是古人所體會到的溫情了。放縱被溫情取代,不滅的仙人燭樹照亮了秦王宮殿,隻有絲絲輕煙在夜空中嫋嫋飄散,報更的鼓聲響起來,時間凝滯了。夜色沉醉在美酒和溫情之中,縱情恣意的喧囂就戛然而止,卸下了所有負擔的生命顯得如此寧靜,如此蒙矓。但在這不同尋常的寧靜中,變化發生了:美人醉顏未褪,卻已是淚水泓泓,憂傷的氣息正在彌漫。

也許李賀將溫情賦予秦王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吧。溫情是一種相互體認的感動,然而,它卻是一個命定的“光陰的故事”,是軟弱的個體在有限生命中的沉湎和流連。也就是說,人們依賴溫情隻是因為人生的短暫和孤獨。那麼,在詩人下意識裏,醉倒在溫情中的秦王,與蜀江邊美麗的孤魂一樣,都隻是現實人生的糾結和陰影。沒有溫情的秦王隻是一股不死的戾氣,是詩人無法接受的,而被賦予了溫情,又必然意味著一個令人憂傷的結局。這讓李賀如何選擇呢?還有,《上林賦》有句雲“青琴、宓妃之徒”,則青琴(清琴)與宓妃一樣,都是垂青君王的神女了。巫山女神“朝為行雲,暮為行雨”的永訣,洛水宓妃“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洛神賦》)的悲鳴,是因為人神道殊,相悅無由。那麼,這裏所描述的也許隻是又一個朝雲暮雨的故事。清琴流淚意味著,秦王遊天隻是一個虛幻的夢想,他和我們所有的夢想一樣,終究還要墮下雲端,萬劫不複。

我們已經無法猜測李賀寫詩時的想法了,但僅就讀詩而言,有一種感受我們很熟悉,那就是“樂極生悲”。悲傷醞釀了快樂的種子,無論這粒種子綻放得如何絢麗,它總要隕落到悲傷之中。那些不可一世的梟雄,終究也隻是普通的生命,他們承擔不了人類對於永生、自由、溫情的渴望。“誰是任公子,雲中騎白驢?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苦晝短》)再強盛的生命也會隕落在塵埃之中,散發出腐爛的氣息,這是人類無法逃避的厄運,而每一個幻想的盡頭都隻能是絕望和屈辱,隻能更加清晰地使人感受到生命的悲哀。

李賀的鬼詩讓我們看到了生命的寂寞和絕望,但在這首遊天詩裏,我們看到了綻放於絕望之中的夢幻之花。夢幻不能長久,但是,當它瞬息破滅時,那份寂寞和絕望顯得尤為美麗動人,它蕩滌了我們卑微生命中的空虛和懈怠,讓我們生命之弦繃緊,奏響一曲曲憂傷而溫柔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