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守候在無邊的空虛裏(2 / 2)

與當時的士人一樣,李賀也喜愛蘇小小。他的《七夕》詩雲:“天上分金鏡,人間望玉鉤。錢塘蘇小小,更值一年秋。”但在《蘇小小墓》裏,李賀所愛戀的不是那個“風姿迷下蔡”(溫庭筠《春暮宴罷寄宋壽先輩》)的名妓,也不是“多情”(白居易《楊柳枝詞》)的錢塘蘇家女,李賀所愛戀的是一個哀怨著的幽魂。讓我們再讀一遍這首詩:在西陵墳墓間,幽蘭上每一滴露水,都如一隻哭泣的眼睛;而如花般嫋嫋綻放的青煙,又總是彌散在無邊的黑夜裏。綠茵茵的地毯,碧森森的車蓋,風一樣冷清的衣裳,水一樣幽涼的佩玉,還有那翠色的燭光,在風雨之夜幽幽地閃爍,光影黯然。那麼,這還是一場的婚禮嗎?它是婚禮,但不是世俗的婚禮,它是李賀所能想象出來的一個幽靈的婚禮。如果我們還能聯想到“鬼燈如漆點鬆花”(《南山田中行》)、“漆炬迎新人,幽壙螢擾擾”(《感諷五首·其三》),想到“海神山鬼來座中,紙錢窸窣鳴旋風……呼星召鬼歆杯盤,山魅食時人森寒”(《神弦》)的話,那麼,這個婚禮可以算得上是萬事俱備了。當詩人們紛紛憧憬著一個美麗多情的蘇小小時,甚至民間祀神曲都能將鬼想象成一個普通的人時,李賀卻固執地愛上了西陵古墳間的一縷幽魂。“風姿”和“多情”,這些可以裝飾此在生命的種種韻致,都不足以打動李賀。而打動李賀的,隻有那在風雨之夕無助又無所期望的形象,隻有那毫無內容的冰涼徹骨的幽怨。試想,在一個幽深窅渺的風雨之夕,和一個幽怨的香魂舉行一場如此慘淡的婚禮,還有什麼比這更激動人心的嗎?

愛情,是對生命意義的一個注解,也是詩人確立自我價值的一種方式。但《蘇小小墓》裏沒有愛情,隻有婚禮。在一個遠離了人間的世界裏,在一個沒有任何人知曉的地方,這場婚禮既不會有榮耀和幸福,也不會有對溫情的依戀,不會有對要眇宜修的愛憐。當所有的意義都被剝落之後,婚禮又意味著什麼呢?“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在一個沒有愛人,又沒有回憶的幽冥世界裏,風雨之夕的倚車而待,隻是一個守候的姿態。蘇小小所能守候的就隻有自己內心的那份幽寂吧。曾經滿懷深情,而終於在深情中走向孤寂,並隻是靜靜地守候著這份孤寂,是蘇小小的生命的姿態。而正是這一美麗而哀婉的姿態深深地打動了李賀。從李賀對婚禮場麵的精心描摹中,我們感到了一種令人震撼的纏綿!而與這纏綿同時撞擊著我們的心的是深沉黑夜中麵對絕望的那一份寧靜。那是一種命定的姿態,是從生命最幽暗處淡出的一縷從容,它讓李賀體會到絕望自身的纏綿和溫馨,也讓我們深深地著迷。但是,纏綿在孤寂之中又意味著什麼呢?沉淪。讓生命無條件地體認孤獨和絕望,並認同它是生命的本真狀態,那是窺破了人生的種種虛幻之後唯一可做的事。當一切都成為虛幻的時候,隻有對虛幻的守候,還能讓自己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感受到生命的尊嚴,這不也是一種令人心顫的歡愉嗎?因此,在這無邊的孤寂中深深地墜落,義無反顧,並體驗到纏綿,就構成了生命的沉淪。這是李賀處置自己生命的方式,這也是李賀要在陰冥世界裏舉行一場婚禮的意義。

淒厲的風雨之夜是美的,慘淡的燭光和飄散的餘煙是美的,縹緲的衣裳和冰涼的佩飾也是美的,而守候在油壁車旁的孤獨更是美的極致。那樣的守候,不會有“更值一年秋”的擔心,因為它還是永恒的。它們是空虛前麵的鏡子,讓我們窺見了生命中幽深的寂寥,但它們又是可以觸摸的,是自我的又一重實在,可以幫助我們免於跌入寂滅的虛空。因此,李賀所深深地迷戀著的那個孤寂的幽冥世界,是我們生命中最後一層薄薄的真實。“蜀江風淡水如羅,墮蘭誰泛相經過。南山桂樹為君死,雲衫淺汙紅脂花。”(《神弦別曲》)從現實世界出走的生命,所追隨的是淡淡的香、淺淺的紅,它深情纏綿,卻又是如此的純粹,如此的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