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浮華世界裏的夢遊(1 / 2)

南都行李白

南都信佳麗,武闋橫西關。白水真人居,萬商羅鄽闤。高樓對紫陌,甲第連青山。此地多英豪,邈然不可攀。陶朱與五羖,名播天壤間。麗華秀玉色,漢女嬌朱顏。清歌遏流雲,豔舞有餘閑。遨遊盛宛洛,冠蓋隨風還。走馬紅陽城,呼鷹白河灣。誰識臥龍客,長吟愁鬢斑?南陽是漢光武帝劉秀的故裏。劉秀即位後建都洛陽,以南陽為別都,稱為南都。李白《酬坊州王司馬與閻正字對雪見贈》雲:“遊子東南來,自宛適京國。飄然無心雲,倏忽複西北。”“宛”即南陽,這說明李白是在赴長安途中經過南陽的。唐朝由東南赴京,一般取道京杭大運河,至東都洛陽。而洛陽、長安、南陽呈三角形布局,特意取道南陽赴京,必是慕名“遨遊”。李白這首詩描寫南陽的地理風物,流暢又不失精致,表達出自己對這一曆史名城的喜愛和敬意。在這首詩裏,給我們印象深刻的不止是對這座城市的描摹,還有那由曆史傳奇和現實的聲色之樂所交織而成的一種夢囈般的“遨遊”之境。李白自稱“遊子”,是一個終生遊走者。而遊走在這個世界有著多重的意義,就如同漂浮的月,或者是迷離的酒,它們可能意味著某種超越性的或者是自在的存在狀態,又或是別的什麼。一個個的城市和鄉村,既是片片匆匆掠過的風景,也是大大小小、此一時彼一時的目的地。它們見證並支持著每一個遊走的人生。

還是回到南陽。南陽自古就是一個遨遊的場所。漢末詩雲:“驅車策駑馬,遊戲宛與洛。”(《古詩十九首》之三)南朝謝朓詩雲:“宛洛佳遨遊,春色滿皇州。”(《和徐都曹出新亭渚詩》)正是這些詩句將李白引導到南陽來。南陽不光是劉秀的故鄉,隨劉秀起義的二十八位輔佐大臣也多是南陽人。南陽因此成為別都,貴胄如雲,商賈往來,十分繁華。所謂“高樓對紫陌,甲第連青山”就反映了這樣的情景。如同京城一樣,南陽是一個熱鬧的場所。熱鬧自古即有,真正賦予它意義的是漢末文人。因為被社會冷落,文人們隻能通過消費自己的生命而體會著自己的存在。這時,人們秉燭而遊,在暗夜裏揭開了另一重人生的帷幕,每一個熱鬧之處,也就成為人生遊戲的舞台。這一激情一直延續到盛唐,並且深深地感染了李白。所謂“清歌遏流雲,豔舞有餘閑”、“走馬紅陽城,呼鷹白河灣”等,皆是逐紅塵而遊。這個層次上的“遨遊”,其意義基於人生短暫、生命局促而難以伸展,因而呼朋縱酒,及時行樂。遊走者在竟逐浮華、浪跡紅塵之中,所放縱的是人生的悲涼和無奈。古詩和樂府中往往直言“怫鬱”、“愁苦”,而在這首詩中,我們則可以從“誰識臥龍客,長吟愁鬢斑”中體會到憂傷的情緒。那個時代,人們與悲苦之間沒有距離,而快意浪遊,不過是詩人在自己和現實之間所立起的一麵華麗的鏡子,與其說是逃避,還不如說是對苦難的欣賞和留戀。但“遨遊”本身又是充滿了激情的,借交報仇,策馬鬥酒,京城坊第,大漠孤煙,這些又構成了“少年行”類詩歌主題。無論如何,古人能從“遨遊”中感受到一種原初的生命衝動,這種令人興奮的衝動和它背後的憂傷糾纏在一起,使得“遨遊”本身充滿了一種迷離的色彩。這就是詩中“玉色朱顏”和“呼鷹走馬”等意象所帶給我們的感受。

南陽因劉秀而成為一個傳奇之城。龍蛇驟變,雞犬升天,是曆史在遊人心中所鼓蕩起的又一重生命激情。韓愈《題廣昌館》雲:“白水龍飛已幾春,偶逢遺跡問耕人。丘墳發掘當官路,何處南陽有近親。”韓愈是個循規蹈矩的人,尚且有如此欽慕之心,那就不難理解作為終生遊走者的李白心中所隱藏著的奇遇之夢了。《後漢書·後紀》載,劉秀未發達時,“適新野,聞後美,心悅之,後至長安,見執金吾車騎甚盛,因歎曰: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後果然如願。詩中所謂“麗華秀玉色,漢女嬌朱顏”,即詠此事。佳人不過是英雄的點綴和標誌,它將沉重的曆史轉變為個體英雄的傳奇。對於遊走者而言,他們關心個體命運遠勝於曆史本身,所以,李白對這個故事感興趣是理所當然的。這首詩中還提到了春秋時期的陶朱公範蠡和五羖大夫百裏傒,以及漢三國蜀相諸葛亮。他們都是因奇遇而立功名的人,是遊走者心目中當然的英雄。初盛唐文人喜歡浪遊,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渴望著奇遇和傳奇。李白自雲:“以為士生則桑弧蓬矢,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誌。乃杖劍去國,辭親遠遊。”(《上安州裴長史書》)所謂“四方之誌”究竟為何呢?按李白自己的解釋,即“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這看起來有些不合時宜。“一當萬乘之主,而身都卿相之位”(東方朔《答客難》)隻是後世文人對戰國策士的臆想,劉秀和諸葛亮的乘勢而起,似乎又從曆史深處喚醒了這一漸行漸遠的期望。但大唐盛世已不可能給文士們再提供這種奇遇的機會了,“奮其智能,願為輔弼”隻能是李白的精神夢遊。這種精神夢遊使得“行萬裏路”有了自己的理由,同樣,它也使得“杖劍辭國”的“四方之誌”成了文人的一種成長儀式。顯然,在南陽體會著這種種奇遇是李白的一場精神盛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