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退出自然,並在對自然的觀照中領略到一種澄明境界。人成為純粹觀照者,而意義就在觀照中生成。它說明,意義隻存在於自在的自然之中,空寂自身就是美的,人不能參與意義的創造,甚至還可以說,人是澄明之境的包袱。這個邏輯也為下一首詩所證明。
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相比起來,這首詩比上兩首更為絢麗,也更生動:在一個沒有人跡的山澗裏,紫紅色的辛夷花在樹梢上紛紛綻放著,又隨即次第飄落。那麼,在觀照者缺席的情況下,這個場景是否有意義呢?從“紛紛開且落”一句中,我們看到了生命的無窮循環,以及這些鮮豔的循環中所顯示出的一種命定的自在和陶醉。顯然,這之間存在著意義。可這一場景又讓我們感到陌生,甚至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這與詩中所顯示的時間節律有關。上兩首詩中的日落月出,是人所能正常感受到時間節奏,也是一種親切的生活節奏,它在我們的經驗之中。那麼,“紛紛開且落”又是一種什麼樣的節奏呢?洪荒山澗中的瞬時生滅和連綿不絕的繽紛,在時間節奏上是神秘莫測的,雖然很迷人,但卻超越了我們的感受能力,使我們平凡的心靈感到了震驚,措手不及。絕對空寂的辛夷塢裏盛開出了最美的鮮花,但它隻為自己開放,與人類沒有任何關係。也就是說,意義隻存在於人類生命之外。王維這首詩在無情嘲笑了人類經驗之外,也徹底否定了孤獨。顯然,孤獨可以成為一種人格形態,也可以作為澄明世界的召喚者,甚至可以作為存在方式,但孤獨本身並不具有終極意義。
這幾首詩同樣都表達了空寂的美麗,但仔細比較會發現,在這三首詩中,人的形象是逐漸從自然中退出去的。《竹裏館》是寫人的孤獨和自然的寂靜的合一;《鳥鳴澗》寫人離開之後,自然的冷寂明豔;而《辛夷塢》中的山澗是一個沒有人跡的世界。生命意義也因此逐漸失落,隻留下無邊的空虛,衝擊著我們驕傲的心靈。感悟到了這一步,也就與宗教有了關係。王維的母親曾師事禪宗北宗的大照普寂,而王維也“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葷血”(《舊唐書》本傳),對禪宗南北兩派都有精深的研究,並多年親身實踐著“以寂為樂”、“空有不二”的禪宗觀念。所以,這幾首詩也反映了王維禪學修養的不同層次。但對於我們這些俗人而言,這幾首詩通過意義生成於徹底的空寂之境,而指出了現實人類精神的絕境。
這在中國精神史上還是一個從沒有人涉足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