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山上一老僧,身穿衲頭,幾千層。
若問老僧的年高邁,曾記得黃河九澄清。
五百年前清一澄,一共四千五百冬。
老僧倒有八個徒弟,八個徒弟,都有法名。
大徒弟名叫青頭愣,二徒弟名叫愣頭青,
三徒弟名叫僧三點,四徒弟名叫點三僧,
五徒弟名叫嘣呼嚕吧兒,六徒弟名叫吧兒呼嚕嘣,
七徒弟名叫風隨化,八徒弟他的名字就叫化隨風。
……
玲瓏塔,塔玲瓏,玲瓏寶塔第一層,
一張高桌四條腿,一個和尚一本經。
一個鐃鈸一口磬,一個木落魚子一盞燈。
一個金鈴,整四兩,風兒一刮響嘩?。
玲瓏塔,隔過兩層數三層,
三張高桌十二條腿,三個和尚三本經。
三個鐃鈸三口磬,三個木落魚子三盞燈。
三個金鈴,十二兩,風兒一刮響嘩?。
……
年輕人吟唱得津津有味,姥爺聽得入神。而我的二舅張武厲卻身體僵硬,臉色蒼白,冷汗順著脖頸流進了領口裏。坐在他身邊的張如煙,即將迎來她的13歲生日,嘴巴湊到他的耳朵邊,小聲說:“你脖子上有一條小蟲子。”張武厲下意識地把手伸到脖子裏,卻聽到了張如煙偷偷的笑聲。除了我的姥爺,沒有人對那個異鄉人的誇誇其談感興趣。最先打破那個令人尷尬的場麵的人是少女張如煙,她才不管年輕人與姥爺的談話進行到什麼階段,她站起身來,推開椅子,伸了個懶腰,尖聲說:“我吃飽了。二哥,你要不要替我到花園裏抓蜻蜓。”剛剛下過雨的窗外,偶爾會有蜻蜓飛過。張武厲翻了一下白眼,並沒有回應她。張如煙不滿地撅著嘴跑出去了。
那場漫長午宴一直持續了有兩個小時,我母親有些昏昏欲睡。年邁的姥爺卻依然精神矍鑠,目光炯炯。他感慨萬千地說:“傳經送寶,傳經送寶啊。你早點來啊,我這座塔的名字就早有著落了,就聽你的,叫玲瓏塔。”他提議他們晚宴的話題仍然以塔為核心,他朗聲說:“有從保定剛剛送來的白洋澱的野鴨蛋,黃裏帶油啊。”
他們走出屋子時,看到了一個奇景,在遠未完工的塔上,少女張如煙探出身子來,手裏搖晃著一個大大的布袋,她解開布袋上的繩子,在雨後清新的天空中,一團蜻蜓圍著塔的周圍漫天飛舞。酒足飯飽剛剛從飯桌上下來的人們紛紛抬頭去觀望這一奇景。蜻蜓的陰影快速地從一個人身上移到另一個人身上。年輕的建築學者童風生讚歎道:“蜻蜓!蜻蜓!”實際上,這樣的場麵在不久後的一天也出現過,隻不過,那個時候的年輕建築學者已經無法發出這樣的讚歎了。我的姥爺張洪庭則把那成群飛翔的蜻蜓視做是一種神佑,有許多個夜晚,他仍能看到蜻蜓閃著光圍著塔在快樂地飛舞。
那天下午,當我母親的腦子裏仍在浮現那個年輕人誇誇其談的各種塔時,她的命運突然間要經受一次考驗了,而她自己還渾然不知。做出要改變她命運決定的是我的大舅張武通。他從年輕人的身世中嗅到了自己升遷的味道,於是在他的積極建議下,我的姥爺那個下午做出了一個匆匆的決定,把待字閨中的母親嫁給汪精衛的外甥童風生。
這個決定傳到我母親耳中時已近黃昏。最早給她通風報信的是那個乖戾的少女張如煙,她完全是抱著一種幸災樂禍的態度來告訴她這個消息的,她尖聲尖調的嗓音像是鋒利的刀子在她心頭上劃來劃去:
花開了,花謝了。大姑娘,上轎了。
在隨後的幾天時間裏,我母親以各種方式表達著她反對的決心,絕食、上吊、投井,都沒有成功。大哥調動了十二個人輪流值班看著母親,以防她尋短見。而婚禮的籌備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興奮的大舅張武通對姥爺說:“這不是她說了算的事,這事關我們張家的榮耀。就是用槍逼著,也要把她嫁給童風生。”
姥爺沉吟良久,然後說:“就按你說的辦吧,但要讓你妹妹同意。”
張武通說:“我會做她的工作的。那個姓黃的學生有什麼好?”
我母親以死相拚的過程因為有張如煙的存在而有些曲折特別。這個令她鄙視的小女孩,神經質的表情和令人毛骨悚然的語氣,有時候會突然在她悲傷欲絕時出現。少女通常能夠躲開看守的人,冷不丁地站在她麵前。母親從來不想讓張如煙看到她軟弱的一麵,她擦幹眼淚問:“你怎麼進來的?”她指的是守在門口的護衛。少女尖聲說:“我給了他一塊糖,糖裏麵放了讓狗睡覺的藥。”母親不禁打了個寒戰。張如煙那麼熱衷於來見母親,不過是想給母親的自尋短見提供一些幫助,她的幫助都充滿了詭譎,比如她交給母親一把尖尖的銀簪,銀簪子寒光閃閃,她眯著眼睛說:“你把它插進自己的喉嚨裏,記住,一定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要在從窗戶透進來的月光中進行。月光中,銀簪子會更亮,更鋒利。你慢慢地,慢慢地,向喉嚨裏推。這個硬硬的簪子,碰到了你嗓子眼裏那麼軟的肉會興奮的。記住,一定要慢,要不,你會流很多很多的血,那就不好玩了。”當少女鬼一樣飄走時,銀簪子就扔在桌子上,沒有月光,它仍然閃著青青的光。母親沒有碰它。一股邪惡之氣從簪子上散開來,飄滿了屋子。整整一個晚上,張如煙鬼魅一樣的聲音都在母親耳朵邊回蕩。再比如,她什麼也沒有拿,她隻是暗示母親,那個正在大建的塔是一個好的自尋短見的地方。少女伸出蔥一樣的手指,指向夜色輕攏的寶塔:“我估算了一下,塔的高度現在大約有20米,也就是說,你從空中落下的距離是20米。20米,其實並不長,一下子就到了。”我母親突然問在黑暗中妙語連珠的張如煙:“你是你死去的媽,還是你自己?”少女的興奮被母親突如其來的問話給攪亂了,她坐在那裏半天沒有出聲,然後嚶嚶地哭出聲,說道:“我剛才說什麼了?對不起,我什麼也沒說。”她沒有得到母親的回應,便哭泣著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