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為1的語言披上了幹癟的外衣,“我不會原諒你,但我也不會原諒自己。我每天都在黑暗裏反思自己的言行,我覺得不應該,我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感到可恥。我不應該懷疑,因為現在,懷疑會毀掉信心,毀掉外界對一個英雄的看法。而這個時候,是需要一個英雄的。唉!”關於1的出身,張武備的頭腦裏此時才漸漸地浮現出來,1曾經是一個私塾先生,他是他們隊伍裏年紀最長的。在昏暗的光中,張武備覺得1顯得很蒼老,像是個老人,父親那樣的。
1是自己選擇了死亡的。雖然他已經擺脫了生理上的死亡,但是同樣的精神上的折磨使他無法迎接自己的新生。在張武備轉身離去的那一刻,他叫住了他的隊長。他看著從山洞外照進來的光把張武備的身影映得很高大,他笑著說:“隊長,相對於這個混亂的世道,任何的懷疑都是多餘的。”他舉起了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那個山洞在隨後的歲月裏如同一個關於死亡的課堂,陸續有人被抬進來,有人死去,有人複活。而每一個人都有著對於死亡的不同理解,他們紛繁而矛盾的想法使內心柔弱的張武備更加的羞澀。
死亡山洞,兩年前我曾經去尋找過那個傳說中的山洞。曆經六十餘年的雨雪風霜,山洞早已不知去向,知道和了解山洞的人已經所剩無幾。黃岩山,被另一種熱情所籠罩著,據說黃岩山上淡黃色的石頭有著一種奇特的治療骨質增生的功效,因此,黃岩山已經被火藥炸得遍體鱗傷,仿佛整座山都是山洞似的。按照一種民間偷偷流傳的說法,山上的石頭之所以能夠有如此神奇的功效,是因為每一塊石頭的縫隙裏都有一截人骨,在人們誇大其辭的演繹中,仿佛整座山都是死亡山洞。當我看著熱火朝天的景象時,我突然感覺當六十年前的人們待在山洞裏思索著死亡的大問題時,他們肯定想不到,他們的死亡會成為後代人發財的奠基。
對於死亡,另一個當事人卻保持著清醒的頭腦,薑小紅,這個影子一樣的龍隊長。她的角色和身份決定了她從來不會在曆史上留下什麼印跡。在A城的市誌裏,她的名字沒有出現過一次,提到那場戰爭時,那個相當於地方散兵遊勇似的遊擊組織提到過若幹次,但隻提到了張武備,市誌裏描述最多的是張武備在塔上被處死的場麵,市誌裏說他的死亡對某些人是一個節日。而對大多數的人而言,快樂並沒有出現過,那不過是那個年代的一個令人悲傷的節日,一個難忘而痛苦的花燈節。
後來,我在我們縣的縣誌裏也沒有找到過薑小紅這個名字。除了偶爾提到過作為一支抗日力量的龍之隊,提過張武備的名字,提到過幾個地名,毛兒寨,黃岩山……
也就是說,對於所有人來說,薑小紅是個陌生的名字,她隱沒在曆史的文字、傳說之中,如同浮雲,隻在那個時刻能夠看到。很多時候,在張武備的眼中,那個年輕的女人就是自己,他看著薑小紅那麼熟悉的麵孔,他感覺到她的笑容,她的表情,她的每一次皺眉,嘴唇的動作,都是自己的。他有些困惑,他好像樂於那是自己,他甚至不知道,是他的錯覺,還是薑小紅真的和自己那麼相像。薑小紅的沉著、冷酷、不動聲色,都和那個傳說中的龍隊長一模一樣。張武備有時候會為薑小紅感到憂慮,那憂慮像是越來越多的蟲子,在他內心裏堆積,泛濫,於是,夜晚是他選擇的最佳時機。夜晚總是會讓他的內心比較安寧,他聽不到槍炮聲,聞不到硝煙味,感受不到死亡的威脅。在淡淡的月光下,薑小紅受傷的那隻胳膊木木地懸在身體的左側,給人一種不真實感。他說出了自己的憂慮,他問薑小紅,她是不是就是自己。他憂心忡忡地說:“有時候我以為自己並不存在。”
薑小紅的頭沒有轉動,她對著月光,她的短發,月光形成的剪影,都更真實可信。張武備低下頭看看自己的影子,因為處在黑暗之中,根本無法尋找到自己的影子。張武備接著說:“你沒有覺得哪裏不對頭嗎?”
薑小紅回答:“沒有啊,很正常。”
張武備稍作一番停頓,然後說:“不,我是說你,你到底是你自己,還是我,連我自己都搞不懂了。如果你是你自己,你首先是個年輕姑娘,你不具備作為他們越傳越神的龍隊長的資本。如果你是我,那麼我呢,我在哪裏?你能分得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