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革命,我們就吃這杯苦酒。假如我們三年不能結合,就各人自由,互不幹涉。
──陳毅
1957年初冬,中國出奇的冷。這一年的初夏,在剛剛恢複生機的廣袤大地上掀起了一輪“反右派”大運動。這一年,著名作家劉心武15歲,正處於青春叛逆期。懵懂中,他似乎還弄不明白什麼是“右派”。愛好文學的他,喜歡讀高爾基、巴比塞。
那個星期天,母親正在整理家務,看到劉心武床上的書,其中一本是長篇小說《福瑪·高爾傑耶夫》。劉心武一把搶過去:“正經好書!高爾基寫的!”母親就說:“啊,高爾基,那胡當年很熟的呀!”“那胡”是上個星期剛來家裏的一位婦女。從重慶搬到北京不久的劉心武心裏還在犯嘀咕,按重慶地區的話語習慣,“對較為年輕的婦女喚娘娘,對上了年紀的婦女喚婆婆,但是眼前的這位婦女,年紀介乎二者之間,我望著她隻是發愣”[劉心武:《蘭畦之路》,見劉心武:《命中相遇──劉心武話裏有畫》,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3頁。],後來媽媽讓他喚之“胡娘娘”。
胡娘娘認識高爾基?“我撇嘴:‘我說的是蘇聯大文豪高爾基啊!你莫弄錯啊!’媽媽很肯定,‘當然是那個高爾基,他常請胡去他家講談文學的啊!’我發懵,這怎麼可能呢?”
這時,母親又拿起一本法國作家巴比塞的《火線下》,說:“啊,巴比塞,胡跟他就更熟了啊。”劉心武大喊:“天方夜譚!”“媽媽不跟我爭論,隻是說:‘好,好,你看完一本再看一本吧,不管看沒看完都要放整齊,再莫東擺西丟的!”
若幹年後,馳騁文壇居於高位的劉心武弄清楚了這個胡娘娘的身份,她叫胡蘭畦。抗日戰爭時期,她是蔣介石臨危授命的女將軍;她是高爾基的座上客,且成為高爾基出殯時棺木左右執紼人之一,而斯大林就是抬棺者之一;她曾深入到德國的心髒參加反抗法西斯的鬥爭,與宋慶齡、何香凝都是好友,她在德國坐過三個月的牢,所寫作品《在德國女牢中》在歐美、亞洲都曾廣為流傳;她是陳毅的早期戀人,革命時期,分分合合,最終無緣……
如今,這個曾經叱吒風雲的革命女俠,生活都無以為繼。劉心武寫道:“婦女(胡蘭畦)穿著陳舊的衣衫,戴著一頂那個時代流行的八角帽,她臉上盡管有明顯的皺紋,但眼睛很大很亮。”“我喚她,她笑。笑起來樣子很好看,特別是她摘下了八角帽,一頭黑黑的短發還很豐茂。”
但她內心是冷的,渾身瑟瑟,敏感的劉心武捕捉到了她來的意圖:“她實在是比熱鍋上的螞蟻還難熬啊!……連我那麼個少年都看穿了,除了享受溫情,實際上也是來借錢的。”
命運允許反差,但很難承受極大的反差。感謝劉心武替我們留下了一位民國將軍的後世速寫,他還特地將一幅水彩畫作比作胡蘭畦的人生:曲折、幽遠、坎坷、詭譎。你應該認識胡蘭畦!
西南成都,再也沒有比這裏更適合生活的城市了。這裏有劉備,有諸葛亮,有杜甫,也有女詩人薛濤。北門內醬園公所街胡家,祖上是明朝開國大將胡大海,這位福將雖是文盲,但是能折節下士,曾薦劉基、宋濂、葉琛、章溢於朱元璋,且軍紀嚴明,曾說:“吾武人不知書,惟知三事,不殺人,不掠婦女,不焚毀廬舍。”有一次,胡大海長子在婺州因釀酒,違背軍令,被朱元璋處死,有人勸告朱元璋不要這樣做,以免胡大海兵變。朱元璋說:“寧可讓胡大海造反,也不能讓我的軍令無法推行。”胡大海心疼,但亦無怨,依然忠心耿耿。
到了胡卿雲這一輩時,已是晚清了,政治腐敗,民間疾苦,幫會飛速發展。四川哥老會,又稱“袍哥”,在長江中下遊則稱“紅幫”。它與洪門(天地會)、青幫齊名,是中國近現代曆史上著名的三大幫會之一,也是辛亥革命中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胡卿雲就是其中一員。
但幫會畢竟是幫會,義氣大於法律。當胡卿雲遨遊在武鬥的世界裏時,也常常被官兵捉去坐牢。妻子的娘家有些錢財,就花錢行賄,把他撈出來。戲劇的是,他的長子胡樞垣學的就是法律,畢業於京師法律學堂,辛亥革命時成為天津一名猛將。胡卿雲還有個女兒,排行老二,叫胡蘭畦,生於1901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