孬子坐在山坡,看著一塊破舊生塵的黑石碑愣愣出神,比起髒黑的褲管,泛黃且破洞的衣服還算幹淨,加上一雙粗糙編製的草鞋,這就是他最為體麵的一套衣服了。孬子的父親死的早,據說是打獵的路上被野獸吞吃了,家裏隻剩下一個做木匠的爺爺,如果算上那個吃喝嫖賭樣樣精通且一年到頭在外鬼混的大哥,倒勉強可以算是一家三口了,隻是,孬子確實不太喜歡他。每次,這個大哥如同落敗的公雞般從村子外頭回來,再趾高氣昂的從世居的破舊小木屋裏走出去時,孬子就知道,爺爺這個月辛苦賺回的幾錢碎銀子,又被這個討人厭的家夥蓐走了大半。
至於母親........孬子從未見過自己的母親,對於她的事情也一無所知,他對她唯一的了解,就是村頭老王家幾個大孩子對於母親的奇怪稱呼:“蕩婦”。孬子從沒上過學,自然不知道這個稱呼意味著什麼,但從孩子們戲謔的表情中可以猜出,這顯然不是什麼好詞。
不遠處田埂上傳來的口哨聲將孬子驚醒,他抬頭看了一眼幾個大孩子,將身旁的鋤頭拾起,無視了飛過來的幾個石頭砸在肩頭上所帶來的疼痛,麵無表情的轉身離去,對於這些,他早就已經習慣了。爺爺時常坐在炕頭,手持著不知道多少年頭的舊煙管,一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一邊告訴他,要學會忍耐,要做一個老實人,有那個賭氣的功夫,不如多鋤幾下田,多砍幾根木頭。
孬子自然也不明白其中到底有什麼道理,他隻知道不聽話,就得挨打。孬子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閉上雙目,再睜開,深吸了一口氣,快步朝著山下走去。他心裏非常清楚,再不回家做飯的話,爺爺晚邊出工回來,吃不上飯,他的頭又得狠狠挨上幾下旱煙管子了。
眼見得孬子不閃不避,亦不怒不惱,扛著鋤頭晃晃悠悠地走下山去了,為首的大孩子一聲嗤笑,口中道:“真是個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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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倒水淘米,生火做炊,自不必說。過得一時三刻,粗米的清香緩緩飄出木屋,孬子的爺爺也出工歸來。似是都累了,二人間並沒有過多交流,僅僅幾句簡單的寒暄問候,就著青菜清湯各吃了三大碗米飯,各自回炕上睡了。
孬子向來睡覺很沉,用他爺爺的話來形容,孬子的呼嚕聲,就仿佛水田裏犁地的牛叫的那般響亮,可不知為何,這一覺,他睡得很淺,隱隱之間,心頭似乎有些莫名的不安閃爍。夜半,孬子迷迷糊糊地撓了撓耳根,從發黃生黴的棉被中鑽出來,漫不經心的回應了幾句爺爺的惱罵,徑自走到屋頭放水,再複回來睡下。可不知為何,從始至終,他總覺得黑夜中都似有一雙眼睛默默凝視著他,這種感覺讓他頗為不安,整夜輾轉反側,但要去尋找,卻又沒這個膽量。
孬子並不真叫做孬子,他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姓葉名燃,取這個名,是因為孬子出生那天,村中就發生了一場大火,為了這,從小他可沒少受冷言白眼。而這麼像模像樣的名字,他那做了一輩子木匠的爺爺可取不出,這是他爺爺用一把木椅,從村尾王秀才那裏求來的。可那王秀才也並不是真秀才,他曾在王家鎮上讀過幾年公學,天賦並不如何,後來回王家村開辦了個所謂的私學,算是村上唯一識得幾個大字的讀書人,村裏小半孩子的名字都是他起的。用他的話來說,那是“不舍得離開這片生他養他的故土”,可明眼人都知道並非如此,所以這秀才,倒是譏諷意味居多。
而孬子雖然叫孬子,可他並不真孬,但就像村中其他孩子一樣,除了家裏人之外,幾乎很少有人連名帶姓的稱呼他。“孬子”這稱呼,還是村頭幾個不學無術的大孩子欺壓他所起的外號,一直伴隨至今,久而久之,大家都喊他作“孬子”,而孬子的姓名,就連他自己都快忘了。
不過,“孬子”就“孬子”吧,葉燃其實早就習慣了,這也沒啥,不過是個稱呼。沒看別的孩子,也被這麼“二狗”、“狗蛋”的稱呼著,“孬子”總比這些好聽。再說了,這名字好聽了,也沒法當飯吃。葉燃雖然不太喜歡這個稱呼,但也隻能用這種方法自我安慰著。
葉燃的外表也和他的外號要大相徑庭,雖然叫做孬子,可他卻生的五大三粗,十四五歲就身高八尺有餘,半點也看不出孬的跡象。但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麼出彩的地方,長相平庸、皮膚黝黑,就和普通的農家孩子一般無二。但也許是作為打下手的陪同爺爺出過幾次工,他的內心,倒比同齡人要早熟一些,鎮子雖然不大,但也比這上下不過一千來口人的小山村要繁華的多,原本沒有離開過村子的話,他恐怕也會和爺爺一樣,繼承祖輩的手藝,繼續一輩子留在王家村裏。但見過外麵的繁花似錦,再結合著一些道聽途說,年齡尚小的葉燃,自然對外麵的大千世界充滿無限憧憬。但這個想法,葉燃卻從未跟任何人說過。
不是不說,而是不敢,一來葉燃性子偏孤僻,沒有什麼朋友,二來,葉燃曾經無意中向爺爺流露過離開村子的想法,卻被爺爺以不敬祖宗的由頭按在炕上用旱煙管子狠狠揍了一頓屁股,從此他便再沒提起過。否則,村裏的人一定會感到驚愕,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屁孩兒,竟然會有一個連大人也不敢輕易去想的奇怪念頭。要知道,那時其他和葉燃差不多大的小屁孩兒,可還隻會滿村的追雞打狗,拾柴耕田都是說笑,別說升起離開父母親人,離開這世居的小山村這麼古怪的念頭了。
葉燃在床上翻滾著,似睡非睡之間,他仿佛看到一雙黑夜中的眼睛,透著詭異的光華,隨著爺爺沉悶的呼吸,那眼睛越靠越近。當晚,葉燃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一隻通體金黃的鳥兒,在寬廣無際的大山間,在一望無垠的藍天上飛翔。
葉燃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等到葉燃從土炕上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從能夠下地幹活開始,他難得的睡的這麼遲。爺爺早就出工去了,據說是給鎮子上一個大戶人家打造家具,那戶人家姓王,王是這裏的大姓,這整個村子,連著鎮子,都以王姓來命名。起了床,葉燃並沒急著下地幹活,而是緊皺著雙眉,用一種自己都無法理解為什麼要這麼快的速度,在狹小的木屋內來回走了一遍,再回到炕上,從一如往常的情況來看,昨夜顯然相安無事。
“我這是怎麼了。”葉燃苦笑著撓了撓頭,自言自語道。那種不安的奇怪感覺,從昨夜起,到現在,一直不曾消散,反倒越來越濃鬱起來。
葉燃狠狠搖了搖頭,迫使自己驅逐掉一些奇怪莫名的念頭,隨意的收拾了幾下髒黃的被褥,拾起放在牆角邊的鋤頭,便向外頭走去。屋外,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一隻黃鳥單腳站立在樹上,眼中閃爍著異樣的狡黠,靜靜望著葉燃扛著鋤頭的背影越行越遠,直到消失在視野之中。
葉燃自然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會太過在意,鄉下的雞鴨牛狗,包括這鳥兒,都沒有多怕人的存在,這和他並沒有太大的關係。他所在乎的,包括想要追求的,或許連自己都不太明白,隻是日複一日,種田伐木,劈柴做炊,頗為機械的生活著。
日子,就這般平淡如水的飛逝,轉瞬間,已過去月餘。自從那日之後,葉燃心頭的那股不安感,從沒有消逝過,反而愈發濃烈。某日晴天,孬子照常耕作歸來,準備劈柴生火,他從未想過,這會是改變他未來人生的重要一天。
今天,爺爺回來的很早,早的有些反常。
但葉燃並沒有在意,或許是主家心善,覺得老人掙錢不易,所以早早讓爺爺下了工,也或許,是主家所要的東西已經完工了,那爺爺今日自然無事可做。不論是何原因,這並不在他關心的範圍以內,他要做的,隻是做好自己分內的手中之事,僅此而已。可當他看清跟在爺爺身後入門,手中提著一扇豬肉的年輕男子,頓時就不這麼想了。
年輕男子身材高大,生的和葉燃有幾分相似,但他的皮膚上,卻顯現出一種病態的蒼白。看到葉燃,他咧了咧嘴,有些猥瑣的一笑,道:“小燃,還不叫大哥?”
來人便是葉燃的大哥,叫作葉富貴,但他顯然並沒富貴到哪去。一身普通的白色布衣,雖然拾掇的幹淨,但看做工,也就是尋常百姓的衣服。可即便如此,在葉燃的印象中,這也不是他這個賭鬼能夠穿的起的,想來,又是忽悠爺爺的辛苦錢買的。俗話說“長孫如子”,爺爺對他這個大哥一直疼愛有加,要不是他實在不爭氣,恐怕也沒有葉燃存在的份兒了,這也是葉富貴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卻總是能從爺爺手裏忽悠到不菲錢財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