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家園荒蕪(14)(2 / 3)

二零零零年十月一日晚上。

攝製組到達沙灣縣四道河子鎮。天黑好一陣了。因為“十一”放假,鎮上領導大多不在。財政所潘所長設宴接風。潘是地道的本地人,新疆老戶,樸實中透著機敏。這也是這一帶農民的特性——他們有一種老老實實的聰明。

多少年來,這塊土地上老老實實地生發著一些不老實的事情。土地有它本身的衝秘和不可知。

攝製組天黑後進入四道河子鎮。在充滿棉花和成熟苞穀味的黃昏裏穿過柳毛灣、老沙灣、黃沙梁。現在,我們的攝像機、搖臂,小張、二毛的臉,連同田野上的大片棉花一起埋在長夜裏。再過八九個小時,這塊地方的天空大地才會對他們——攝製組的其他人緩緩打開。

我在自己的晴朗白天裏寫這些文字。

許多年前,我把這裏的漫漫黑夜熬盡了,剩下全是屬於自己的晴朗白天。不管外麵的天亮不亮,我都能看清楚這塊土地上的事情。

我在這裏度過了人生最初的二十多個年頭。我們家最早挖地窩子落戶的黃渠村距四道河子鎮十幾公裏,與後來居住的太平渠有二十公裏。這一帶統稱黃沙梁地區。

二、尋找“一個人的村莊”

二零零零年十月二日上午。

今天的主要任務是采點。鎮政府提供了兩輛小車,財政所潘所長和武裝部小張帶路,我們在秋天的田野上四處尋找“一個人的村莊”。

我們不會再完整地找到這個村莊。它的半堵殘牆或許扔在新墾村,一個爛牛棚忘在龍口村的哈薩克人家院子裏。渠邊村的村頭有點像它的樣子,裏麵卻麵目全非了。還有它的繞過一些東西又繞過一些東西彎曲地回到村裏的道路。它的狗吠、雞鳴、驢叫和牛哞,像早年的細碎銀子丟失在村莊田野裏。

土地上曾經有過的許多美好去處,就在不遠處,隻是我們再沒有通向它的道路。

這輛翻山越野、跑得飛快的汽車駛不到那裏。那架高倍數的廣角攝像鏡頭伸不到那裏。一顆普普通通的心有可能到達。一隻細腿薄翼的蚊子或許先於人的心靈趕到那個村子。一條狗眼睛裏浸滿我們所有的美好往日。一片草葉下的家園盛景。一捧土裏祖先和子孫們的微笑和私語。

我離開的時候,沒有想到多少年後我會帶著一幫子人,開著車,扛著家夥,來尋找一個根本找不見的村子。

三、緊貼普大地

二零零零年十月二日下午。

這一帶村莊都很低矮。大地荒野盡頭隱約的一些房屋,緊貼著大地,比草稍高一點,或者一般高低。草茂盛時看不見村子。隻有一早一晚的炊煙,嫋嫋繞繞地向遠處招著手。

人也是緊貼著地生活。人好似害伯自己長高了,躥到天上去,身上總壓著些東西:一把鍬、一捆柴、半麻袋苞穀、騎在脖子上的孩子……人被壓上幾十年就再直不起腰。到老了手能摸著地,臉貼向塵土。

更早年月人們住地窩子,睡眠和夢都低於土地。人的夢想是一粒種子,地下麵發芽,地上生長,成熟後落進土裏。

村莊和人就像大地上的草皮,不壓迫大地,不阻礙大地向更遠遼闊而去。

一場風刮過村子。一束陽光穿過村子。一隻鳥、一片樹葉,徑直地飛過村子。

那些矮土牆不阻擋陽光。那些更低矮的埂子分不清莊稼和草的自由生長。那些人,從村南頭走到村北頭就走完了一輩子。地遼闊而去。風刮過村子。陽光接連不斷地穿過村子。

四、對芥的懷想

二零零零年十月三日清晨。

許多年前,我寫這篇小說時,芥在心裏是一片迷霧。我從來沒有清楚地看見她。我寫了三萬字、五萬字。我想,當我寫到十萬字時,芥這個女人會從迷霧中走出來。

可是沒有。我的寫作在一片迷茫中停住。

後來這篇小說的一部分作為散文收入《一個人的村莊》。

一個女人是在男人長達一生的時間裏完成的。對男人來說,開始女人是一個夢幻,中期是個別女人,到最後仍是一個夢幻。

我不想讓芥成為某個個別的女人。

一個渾身散發青草味的女人。早晨的炊煙一樣的女人。開著花的女人。就要結籽,卻猶豫不定的女人。懷著春孕的女人。她的胸脯上五穀豐登,貯藏著一個村莊的所有糧食。

當她離去,她的脊背不落一絲塵土。我們把所有塵土背在身上,讓她純潔地離去。我們把所有枯黃留在心中,讓青青春日隨她而去。我們把所有苦累的勞動留下,留給粗糙扭曲的手臂。我們用老所有身體——走老腿、望斷脖子、累折腰,把身體的纖柔優美留給她。

我們望穿雙眼,望枯雙眼,把唯一的清純留在她的眸子裏。

我們留下,全都留下,讓她一個人離去。

我們死去,全都死去,讓她一個人活下。

我們等待她的回眸。她笑容裏一早一晚的陽光催熟五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