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根 新兵蛋子(1 / 3)

4年後的又一個失眠的淩晨,中尉馮牧雲站在閩南腹地的一座兵樓上,望著深藍的天幕纖塵不染熨熨帖帖地罩在他目光所及的一切之上,月亮像這塊幕布被什麼挖出了一個圓滾滾的洞,從更高更遠的地方漏出清涼如水溫潤如玉的光線來。

馮牧雲點燃一根香煙,深深吸了一口,再悠悠吐出幾個漂亮的眼圈,一個以04年8月26日為起點的故事就在他23歲卻略顯蒼老的記憶中漸漸剝落——就像他拇指輕輕撣落的煙灰。

那一天,從長沙到西安的K84僅僅晚點了十多分鍾。

下午6點出站的時候,我看見天空像一個打碎的雞蛋般黏糊糊地溢出了蛋黃,蛋黃下麵是厚厚的青灰色城牆、菜市一般淩亂噪雜的廣場,還有城樓狀的車站上金光閃閃的兩個大字----西安。

我來了,西安。

我無比虔誠地站立在洶湧的人潮之中,正準備衝著這個號稱十三朝古都的城市吊古憑今一番,兩個解放軍叔叔就站在我麵前。

“你好,同學!是來P大報到的吧?”他們盯著我手裏綠皮的P大錄取通知書臉上笑得跟向日葵一般。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其中一個就利索地接過我的行李,另一個領著我走向了不遠處一台掛著軍牌的驪山大巴,熱情程度連旁邊的“的”哥都自弗不如。

後麵報到的新生陸續上了車,其中有個胖胖的一屁股坐在我旁邊,使得原本寬敞的座位立馬顯得擁擠不堪。“嘿,你好,我叫朱波!”他衝我伸出肉嘟嘟的手掌,臉上笑一派春光燦爛,我趕緊一把握住答道“你好!我叫馮牧雲,湖南的。”“湖南的?”他一聽兩眼立馬放光,兩片肥厚的嘴唇也極為配合地咂巴兩下,“湖南的紅燒肉好吃啊!”隨後他就跟我眉飛色舞地聊起了湘菜,從剁椒魚頭到醬板鴨,從湘江臘肉到臭豆腐,聊得一車人肚子咕咕作響,聊到那倆穿軍裝的不住地咳嗽才消停。朱波衝我擠擠眼,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突然他轉過臉去,衝那倆穿軍裝的說:“首長,今晚上到了那還有飯吃沒?”那兩人相視一笑,一個回答道:“米飯麵條饅頭包子管夠。”另一個忙著補充,“以後注意啊,別叫首長,我們也才大四,一個月後咱們就都一樣,叫我們班長,或者學長就行了。”“哦”,朱波終於放下心來,靠在我身上安然睡去,儼然已把我當成了同生死共進退的革命戰友,我無不崇拜起這個家夥來,要知道,從他坐我旁邊到哈喇子流我一肩總共還不到半小時。

我把頭扭向窗外,天色由血豔變成暗紅,再到深灰,再到黛青,最後就隻剩下一團墨黑。外麵除了路燈沒有別的亮點,路邊掠過的似乎是成片成片的果園,我心裏不由地忐忑起來,這車要是不把我們拉到P大而是某個黑心小磚窯或是地下煤礦那就慘了,我忍不住端詳起這兩個“班長”,他們臉上也是黑不溜秋的,估計脫了軍裝跟挖煤燒窯的沒啥區別。正當我忐忑著彷徨著是跳窗求生還是發動大家與那兩人英勇搏鬥時,車外突然一片光明。“到了!”,驪山大巴耀武揚威地開進了大門,門口倆佩槍的衛兵朝我們敬著標準的軍禮,這一幕讓初來乍到的我們激動不已。

車在操場停下,幾個“班長”已列隊站好,整齊地朝我們鼓著掌,朱波第一個出去,邊下車邊鼓起他那肉嘟嘟的肥掌,時不時還揮手致意,那氣派跟毛主席接見紅衛兵差不多。班長們對視一下,嗬嗬笑了。“哥兒幾個,把這群新兵分了吧。”一個帥氣的班長走到朱波跟前,摸摸他肥碩的耳朵,說:“這個兵好玩,我要了。”說完拉起他就走,朱波扭頭看看我:“班長,我要和我哥們在一起”,班長瞅了我一眼,爽快地說:“好,走!”

就這樣,我和朱波從進校到畢業,四年都沒有分開過。

這個帥氣的班長領著我們到了宿舍,還給我們打了熱水洗腳。這待遇讓從小命苦的我受寵若驚誠惶誠恐,心想共產黨的部隊就是好啊,跟著混肯定沒錯。朱波倒是大方地不拿自己當外人,他邊洗著臭腳丫子邊問道:“班長,啥時候吃飯啊,我都快餓死了。”這個叫陳光的班長嗬嗬笑道:“洗完就吃飯,一會兒別撐著。”

一聲哨響,樓道裏傳來“新兵開飯!”的吼聲。我們無師自通地跑到樓下集合站成一排,另一個班長像個皮影一樣一戳一戳地跑到前麵,看得我忍不住想笑,那班長狠狠地盯著我罵道:“笑什麼笑,笑什麼笑?!新兵蛋子!”他扭過頭去,朝著隊伍凶神惡煞地吼道:“進了P大的大門,你們就不是社會青年。從現在起,你們要時刻牢記,自己是名軍人,明白沒有?!”

“明白。”

“你們是女人嗎?再問一遍,明白沒有?!”

“明白!”大夥聲嘶力竭地喊道。“好,吃飯前我提四個要求:一,吃飯挨個兒坐,嚴禁說話,有事打報告;二,我喊開始大家動筷子,我喊停就不能再吃,今天這頓飯大家可以吃十分鍾,從明天起就餐時間為五分鍾;三,吃多少拿多少,不許剩一粒飯一口湯一片饅頭屑;四,飯前要唱歌,飯後收拾餐具放門口,再集合帶回”,班長看著我們麵麵相覷的表情,滿意地喊道:“開飯!”

我想,我一定是那頓飯後開始後悔進軍校的,從那一天起,開始後悔高考前和老K打的那個賭。

高三那會兒,學校宣傳欄裏的招生廣告像文革時的大字報一樣鋪天蓋地,連學校門口電線杆上平時貼“治療尖銳濕疣,陽痿早泄”等性病廣告的空當也粘上了某某大學的招生簡章。那時我們宿舍破得不成樣子,屋子裏一蹭一層灰,於是我趁沒人在宣傳欄揭了一張版麵超大紙張超好的海報貼在了那老是掉渣的石灰牆上,這一幕剛好讓老K撞到了,他饒有興趣地看著我把海報貼上去,擠兌道:“別告訴我你想考軍校啊?”我定睛一瞧,床頭上威武地寫著“中國人民解放軍##P大學”,下麵是學校簡介和招生簡章。老K搖搖頭說“像你這樣的要能上軍校那就太沒天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