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是沒有鍾的,此時坐在床腳的我,隻能通過這間屋子裏是否有光,來大概判斷現在是幾時,目前還是黑暗包圍了我,看不到一絲微光。
來到地府已經有十五個年頭了,不,是十六個,前幾天剛過的清明。每年我收到的紙錢很多,我將用不完的紙錢統統散去,救助一些落魄鬼,這一帶的鬼都說我是大善人,下輩子投胎一定能投到大富大貴的人家去。我和他們說,多虧了我的後輩孝順。
雖然我不記得我的後輩的名字,也不記得他們長什麼模樣。
“地府的孟婆湯倒是做的毫不摻水。”想到這,我自嘲地笑了笑,不是在笑孟婆湯,而是在笑我自己,做鬼這麼多年了,卻不如做人實誠。
是的,我並不是真的認為我的後輩孝順,雖然他們每年清明冬至都給我燒很多的紙錢,雖然我對外麵的鬼是這樣說的,但在我的意識裏,那些紙錢上都帶著血,不知道是誰的血,外麵的鬼感覺不到,但我能清晰地嗅到紙錢上,令我恐懼的血腥味,因此我才將紙錢送給其他的鬼。在我的意識裏,那些紙錢是散發著血腥氣的毒藥,今晚,我終於知道這血腥味是從哪裏來的了。
我是周建國,我有個兒子,叫家顧,就像我期許的那樣,我兒子顧好了家。
…………
外麵的天漸漸亮起來了,我從床上站起身,朝著轉生殿走去,執念散了,我該去投胎,該舍棄上輩子死在兒子手裏的自己了。
我還有一個疑惑,隻有在轉生殿才能得到答案,昨天,在林謠背上的時聽到的那些話,我知道是他故意說給我聽的,但我認同他的一句話,我到底是自殺還是被兒子殺死,這一切的答案取決於我自己。現在,我就是要去做出這個決定。
沒有了陽間記憶的我,不能知道當時的我在最後一刻有沒有過後悔,轉生殿在送鬼轉生時,會讓鬼再飲下一碗孟婆湯,這碗湯會將鬼在陽間的記憶暫時還給鬼,記憶會如走馬燈一樣閃過,轉生殿的鬼差記錄下此時鬼的反應,確保鬼不會再對上一輩子留有執念,之後就是完完全全地將記憶消散,放心地將沒有執念的鬼送走。
“我最後後悔了嗎?”喝下這碗孟婆湯之前,我又默默在心底問了自己,然後端起孟婆湯,一飲而盡。
…………
每個鬼的走馬燈形式是不同的,我的走馬燈是一棵樹,歪著脖子,枝葉灰敗,看到它的那個瞬間,我記了起來,是我家菜園子裏種的那棵歪脖子桃樹。
歪脖子樹上漸漸閃動出一些光影,開始時是像它的枝葉一樣,灰敗的色調,如果莊稼人在田裏燒秸稈時透過煙灰看周圍的話,應該能看到和我現在所看到的差不多的畫麵。
畫麵裏是我,躺在病房裏,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和為監測身體狀態而貼在身上的圓形電線,隻是傳到儀器上時,我的心電圖已經完全平靜了。周圍的場麵有些混亂,家顧張大著嘴好像在喊些什麼,雙手捏著氧氣罩,很用力地往躺在病床上的我臉上按,手上清晰可見暴露出的青筋。
“一開始就告訴我答案嗎?”我這麼想著,閃身沒入畫麵中的我的身體裏,感受他當時的一切感受。
很奇妙的感覺,我做鬼這麼多年,終於再一次感受到了這種複雜的五味雜陳的感覺,帶著解脫,期待,恐懼和不舍,每一種情緒都像是一種佐料,被打散在我的意識裏,混成一團,辨不清孰輕孰重。
但可以確定的是,當時的我,並沒有絲毫地後悔,“我原來是這麼愛我的兒子的,愛到可以把命完全交給他。”我心裏有了答案,這很讓我欣慰,心中最後的一點執念也在這時灰飛煙滅了。
…………
舍下了執念,我直接跳過了這段令我痛苦的畫麵,走馬燈還有很長,我想在忘記之前,最後再感受一下上輩子,和它道個別。
歪脖子樹在我有意識地控製下開始快速變化,先是灰敗的枝葉漸漸有了生氣,葉尖尖開始泛綠,隨著我將在醫院住院的那段歲月統統揮走,歪脖子樹完全恢複了生機,上麵結滿了大小不一的桃子,枝葉和果實微微擺動,像是在享受和煦的風的撫摸。
此時的畫麵裏我在家顧的家裏,這也是我的新家,不再是做農民時的破破爛爛,雖然不大,但很亮堂,老婆子此時應該在和小區裏的老太太們學廣場舞,她有點太提前了,還不算老,卻總是說要給老來了做準備。
我則是剛吃完兒媳婦做的粥,急匆匆地準備出門。
“爸,今天早點回來啊,昨天和你說的事,可別忘了。”兒媳婦在身後一邊收拾碗筷一邊提醒我。
我咧開嘴笑著回頭,還是一貫的大嗓門:“忘不了忘不了,今天提前下班。”
其實我並不是去上班,而是去小區的老年人活動中心打打小牌,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有一桌牌友每天都去的挺早,為了不耽誤打牌,一般早、午飯我都是提前吃,然後就匆匆赴約。
有一天小孫子拉住我不讓我出去,問我為什麼每次都吃得這麼早,出門去幹什麼?我就和他說爺爺趕著去上班,上班賺錢給小明買糖吃。小鬼頭從此就再沒有拉過我,反而有時會著急地詢問我怎麼還不去上班,於是“上班”這個說法,也就成了家裏人都懂的俏皮話。
我打的牌並不大,經常一整個上午或者下午也輸贏不過5塊錢,贏了剛好夠買點糖或零食喂喂小孫子。不過一群老頭在一塊打牌,看的不是贏得多少,而是家長裏短地聊天消磨時間。我是一桌牌友裏年紀最小的,家顧很孝順,從自己買了房子之後,就堅決不讓我再做田了,硬是把老家的地租出去,將我接來家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