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周戴著口罩,黑眼圈比往日更加明顯和厚重,麵色比曾經更為蒼白和無力,眼神空洞無神,沒有了曾經神采奕奕充滿希望和夢想的光芒,整個人極其頹廢,就像是被主人虐待然後丟棄在街頭的病狗……坐在好不容易才打到的車內,看著窗外的樓房逐漸變得稀疏,現代化的房屋逐漸成了低矮的樓房,錯落有致的樹木也變為了參差不齊的古木,行色匆匆穿著西裝的人們化成了坐在街角下棋或是在悠哉散步的老者——啊,果然是這個樣子。濟周想到。為什麼這麼多藝術家都喜歡住在這種清淨自然的地方啊……
他可不好這一口,安靜下來是他這輩子根本無法做到的事情,也正因為這個毛病才會被無數人詬病,更是因為這個毛病,自己的所有失敗都有了一個充足可信且持久的理由。
還是錯落有致更好些……濟周在心中想到。但又立刻否定了自己——格調單一,行為規範不一直是他所不齒的手段嗎?
車子平穩地停了下來,濟周從車上下來。
隨著的士跟到這兒來的城市的煙火氣息和嘈雜氣氛立刻被沁人肺腑的清香取代了,原本似箭的時間在這裏也逐漸慢了下來,空氣像是水波隨著自己的一呼一吸蕩漾起一圈圈波紋,濟周略顯陶醉了一會兒,閉上眼睛聞著風帶來的儒雅香氣,依照著地址走進了旁邊的一個建築。
現在是2020年5月8日,濟周即將迎來第一場改變人生的考試——中考。也許受那個病倒的父親曾經的言語的影響,或者學習的重要逐漸被濟周意識到,也許隻是為了和那個極其優秀的表兄暗地裏較勁——他開始拚命了,不像其他的人為了和喜歡的女孩在同一所高中,為了贏得父母的讚許和更美好的未來——他不知道自己努力的目的是什麼,隻知道付出多於其他人千倍萬倍的努力,隻知道放棄掉自己曾經喜歡的、夢想的、追求的一切,隻知道自己要獲得更多的分數,要獲得更多證明自己比別人優秀的資本……
自己一定是瘋了……濟周想著自己的努力,想著自己獲得的事物,感覺自己被無數個真相所欺騙了。
笑死!根本沒用!濟周捂住腦袋,裏麵回蕩著的是昨天晚上自己背下來的公式和知識點,一遍又一遍比在夏天蚊帳裏的蚊子更加煩人,自己根本超越不了在自己之前的那十幾個人,更無法超過自己的表兄濟塵君——那為什麼要努力呢濟周?對你來說努力的用處究竟是什麼?
跟我說話啊!濟周!對你來說努力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是為了彰顯自己的無能才作出的行為嗎?是為了給自己的失敗給予安慰的慰問品嗎?
竹林勾勒出一片綠色的海洋,他踩在由細小砂石鋪出的蜿蜒長河上,兩旁的水渠奏著潺潺的樂音,綠海中傳出夏鳥的啾鳴——對它們來說溫暖的春天還沒有過去,麵前的建築周圍種滿了各種花朵,金黃在其間跳躍著,生命的氣息回蕩在它上麵,牆麵上緊貼著一層爬山虎,在上麵更纏繞了幾圈白色的牽牛花,濟周敲了敲敞開的門,緩緩走進屋內,陽光勾勒出了窗欞的影子到頗有些年頭的木地板上。
裏麵似乎沒有人,檀木的香氣和茶葉的苦澀縈繞於鼻尖,陽光給這一股香氣增添了溫暖,安撫了濟周因為緊張而顫動的呼吸——桌台上的熱水壺裏的水正冒著氣泡,剛衝好的茶水升騰著棉白色的香氣和水霧。
“你是……濟塵君推薦來的嗎?”一個有些蒼老和沙啞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一個穿著並不奇特甚至有些土氣的老者緩緩走出——啊……這位老頭子怎麼看起來不怎麼像一位藝術家呢……
在濟周眼裏一位大藝術家應該是戴著金絲鑲邊的儒雅眼睛,長長的白發紮起來留出一條小辮,長或短的白色胡須隨風飄舞著頗有仙人之姿,但是這一位名字不錯的久芳雲實老先生,為什麼脫發如此嚴重,胡子茬布滿了兩腮,更別說什麼儒雅的眼睛了,那雙皮膚下垂如此嚴重的眼皮底下是死氣橫生的雙眼——比馮語天還要頹廢啊這眼神……
“啊……我是,您好,我是過來請教一些問題的。”濟周摘下口罩,揉了揉頗為困乏的雙眼。
“先坐下吧,邊喝茶邊說——習慣喝茶嗎?”久芳雲實沒多少架子,平淡得要死的樣貌也讓濟周的緊張心情放鬆了不少。
“啊……謝謝。”濟周接過久芳雲實遞過來的茶水,微微抿了一小口茶水,對奢侈品一無所知的他唯一知道的就是這茶並不好喝。
“有什麼問題就盡管問吧,我會盡量解答。”久芳雲實的眼眸中顯露了些許慈祥,看了看濟周,行為舉止頗顯大家風範。
“那個……其實,我也想做一位畫家……”濟周說道——媽媽呀我這是說的什麼啊!他讓你問問題沒讓你介紹自己說自己的宏圖大誌,完了完了,一開始的話題就直接切入到自己的身上一定會給對方留下不好的印象吧!他抬起頭看了看久芳雲實的反應,對方並沒有表露出什麼,隻是抬抬手讓濟周繼續說下去,“啊……我想問一下,您為什麼選擇做畫家這條路啊。”
“喜歡啊。”對方說了一個很普通的理由。
“在這期間……您有沒有遇到過什麼問題,或者是阻礙?”濟周斟酌著語氣繼續問道,手裏拿著一個小本本默默記錄著。
“啊,你說這個啊,一開始確實有很多麻煩——畫家也是要吃飯的啊,那段時間我的作品根本就賣不出去——這點你必須要有準備,一位新人即使畫得再好想要引起別人的重視和讚美都是不太可能的——而且我們畫畫的主要講究意境,這種玄而又玄的東西,想要讓人理解,自己又能準確地表達出來,想要成功就更困難了”
濟周不語。
“我的繪畫道路迎來轉折是在我六十歲的時候,我的一幅畫作被一個人用一萬元的價錢買下了,在那之後我的作品也逐漸被人關注,然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畫室也演變成了現在的樣子。”久芳雲實環顧四周,看著木質的窗沿和麵前名貴的差距,像是在感慨著時間遷移的快速,往事逐漸淡漠的傷感,滄桑之意奔湧而出。
“那……這個……”濟周撓了撓頭,不太習慣和自己年齡相差太大的人交談,“家人……都支持您嗎?”
“啊,他們並不支持,當時我們家裏很窮,一個月內也就勉勉強強吃上一頓肉,加上那時候做藝術家的開銷實在是太大,在他們眼中看來藝術並不是他們所在的階級能體會和追求到的東西……那時候我的脾氣也真是倔,不理會他們的百般阻撓”久芳雲實長長歎了一口氣,滄桑之感像濃霧般彌散,“可惜我父母,到臨終前都沒有看到我取到成功的那一天……”
“他們——是怎麼個不支持法?”濟周見久芳雲實的胳膊有那麼一絲顫抖,立刻改口,“抱歉!先生!我沒有想這麼多,如果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我可以……換一個話題……”
“他們沒多少文化,更不知道什麼叫做藝術,每天想著的隻有怎麼填飽肚子,以及讓我更努力有更好的未來——又一次他們對我的反對甚至到了以自殺為脅迫的地步——他更想讓我好好學習以後找個賺錢多點的工作……當時的我也是真的傻,根本沒有理會他們,一個人毅然走上了藝考這條道路,之後事情就無法再挽回了,父母也不再理會我。”
濟周又沉默了,眼皮再一次沉了下去,看著左下方的地麵不知在想些什麼。
“那謝謝您……久芳雲實先生,你的話幫了我很多——啊,還有!您對於藝術,有沒有什麼自己的看法?”
“啊?我的看法嗎?”久芳雲實摸了摸胡茬,思索了一會兒,“這你最好別聽了,我是搞藝術的,想要具體描繪這種東西可不是簡單的事情,更何況每個人的看法不一……”他說完後看了看濟周,“你能不能現在畫一幅畫?”